喻文州的红衣后襟猛地被风扬起。 远在少年时,在他们在驿站的稻草垛边分别时,剑士曾向他要一个祝福。 而他在那时已亲吻过他的额头—— 祝福他出剑就必得胜利。 他高举起他的权杖,他的身后升起圣歌唱诵声。 谁也想不到圣歌停歇时,已是噩梦的开始。 法兰西境内第一例Omega转化报告,就发生在喻文州接过枢机主教衔、黄少天第三次出征西班牙凯旋归来的第二年。 黄少天在巴黎的居所在塞纳河中的西堤岛南沿,离圣史蒂芬教堂不远,也就离喻文州的主教宅邸不远。购买这座石制建筑的资金来自他第二次出征后陛下的慷慨赠与;那一次是他们初次打到卡斯蒂利亚的边界,于锋也还在他的队中;他们遭了摩尔人的伏击,折损了一小半的人马。但后来,靠着三天三夜锲而不舍的拉锯斡旋,他们竟奇迹般地把据点反攻了下来。 陛下为他授勋的时候盛赞他的英勇,他的忠诚他的奉献,他斩杀异教徒时的冷酷无情;而他耐着性子,听得有些烦躁。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多虔诚的人;他的脑袋里,都是留在卡斯蒂利亚境内那些一个个光秃秃的坟头,和坟头上光秃秃的十字架。 他拿着银币买了一座宅子,从此再也不用每一个夏天回到老爹的封地去看他脸色。他雇佣了一位管家和两个女佣,让一个断腿感染的同袍在他家里走完了最后一程,然后再次出征。 三年里五次进出阿拉贡王国,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最前线和摩尔人短兵相接。爵位高于他的长官和与他平齐的战友们埋骨异乡,而他最终成了骑士团团长,王国的剑圣,连带他手中的冰雨,也成了王国第一名剑。 每次出发前他们都齐聚圣史蒂芬教堂前的广场,接受红衣主教的祝福。旁边的新建的圣母院像某种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庞大的石头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生长。 黄少天清楚,一直以来保佑他的并不是什么祝福,而是他的剑技,是他的冷静和机敏,让他比别人更擅长在战场上生存下来。 而现在,那片餮飨鲜血的战场,却成了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地方。 必须回到那里去。 刻不容缓。 又有两个骑士被带走了。在自家书桌前写着信的黄少天听到消息通报,羽毛笔在手心里捏得粉碎。 回到西班牙去。总会有余孽在那里,沿北非海岸过去的阿拉伯人,几个世纪都未曾除尽。不然就到东方去,趁他的士兵们还活着,还没有变为狂兽,他能一直打到耶路撒冷。不能再留在城市里了。城市太狭窄,太拥挤,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区别的Omega们,离他们太近。已有过先例,他高贵的骑兵特意避开集市上的人群,躲进窄巷里行走,却在路过一户人家的窗底时,忽然砸烂玻璃,向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Omega少女扑了过去。
到战场上去,就算死,至少荣誉还能够保全。 他又抓了一只羽毛笔出来,没写两个字母,长杆已被掐弯。天阴着,屋子里昏昏暗暗,油画上的人物藏进阴影里。壁炉里跳着倦怠的火, 懒得蹦出一点噼啪的响声。 要上战场,他还需要一个名义。不是陛下给,就是红衣主教给。可是他越来越难见到喻文州。喻文州去了一趟罗马,回来后,连续第六个星期在圣母堂主持弥撒。黄少天见到他几次,都是混在人群当中;喻文州站在十字架下,从穹顶落下来的暗淡光芒覆在他的黑袍上。他声音低沉深重,为异变的国土祈求主的垂爱。他带领信众忏悔;人群中四散有低低的哭声。 走上去领圣体时,黄少天直直看着喻文州。 喻文州的眼睛并不清澈,显得浑浊而无光亮。黄少天望进去,看到了一股足以压弯人脊背的疲累。 这种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为何而起、不知要怎样做才能得到宽恕的绝望,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他想说出来,虽然他知道喻文州也没有答案。 喻文州用三指捏着圣饼,蘸取辅祭手中金杯内的圣血,递入他口中。 圣餐礼为耶稣在最后的晚宴上所说:这饼是我的身体、为你们所舍;这杯酒是用我血所立的新约、是为你们而流出来的。 而这酒香让黄少天额角的神经狠狠地一颤。 喻文州的主教座堂,依然毫无知觉地使用着教会在波尔多的庄园酿成的酒、法兰西最好的波尔多酒。 黄少天捏紧拳头,在心底笃定了念头。 必须要走。 黄少天写完了最后一笔,署名,封成两封,烧蜡成缄。 “送到王宫,和主教府。” 他唤来他的少年随从,交付书信。 随从战战兢兢地答应,鞠躬后退。 他的主人,最近几周来,话少得让人恐惧。 他知道,这次举国欢腾的凯旋,于他的主人却是噩梦的开始。那个带着胜利兴高采烈归来的黄少天,特意给满屋子仆人们带回了雪利酒和伊比利亚火腿的黄少天,站在椅子上讲摩尔人光怪陆离市集的黄少天,短短两个月里,仿佛快被一双枯瘦的手生生扼死。 他还没退到门口,黄少天一蹙眉,又叫住了他。 “外面吵什么?” 少年一怔,连忙摆手,“没……没什么。” “好吧,你不愿意告诉我。是行刑队?” 少年不敢应声。 “看来是。”黄少天语调平平的,听不出含着什么样的感情,“我出去看看。” 他转过身去,走到壁炉边,拿过冰雨的束带。 “不,不是您的骑士……真的不是,只是个普通的Omega而已,您不用……” “你把信送到就行了,别为我担心。” 黄少天说着,已经掠过他身侧,随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少年攥紧了手中的信,低下头为他祈祷。 黄少天穿了一身深色的骑装,却没有骑马,压低了帽檐,在人群中显得不甚起眼。市民全都走上了街头,黄少天好像从来没在西堤岛上见过这么多人。他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着,表情中流露出来的全是惶恐。但这些人多是孩童幼儿,或是已婚有子、年龄更大些的;在异变年龄段的年轻人已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许多已前往乡下躲了起来。没有人知道自己会不会一觉醒来,就变成一个Omega。也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身边是不是就站着一个告密者。 钟楼已经敲过第五次钟点。太阳西斜了,载着死刑犯的马车咯啦咯啦地走了过来。 柴堆已经搭好,就在黄少天身后不远。 好像吊袜带勒进了腿肉里似的,他不舒服地跺起了脚。 车一点点近了,他也一点点看清了。车上的少年人顶着荒唐的尖帽,罩着黄红刺眼的悔罪服,小腿和赤裸的脚露在外面,上面有醒目的血痕。他双膝跪地,眼睛混沌,双手缚在胸前,唇剧烈地抖动不止,口中一遍遍念诵着什么。黄少天盯着他的唇形,发现他来来回回诵的是“天主在天受光荣”。 比起半夜摔死在阴沟的酗酒者,他怎么看都像个虔诚的基督徒。 可是黄少天也清楚地看到——像传闻中Omega被魔鬼附身时的症状——他的两鬓汗透,脸颊上透出潮红的血丝,来回绞着手指,双腿难耐地互相磨蹭。他的周身笼罩着一股不可理喻的潮湿气息,像地窖深处封存了五十年以上的酒,醇厚,危险,罪恶,却散发着强大的诱惑。 黄少天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Omega。一个与他的骑士交合的Omega男性,曾在移送宗教法庭之前,被带到他的面前。 也正是那一天,察觉到自己身上异变的黄少天,知道了自己也变成了一个Alpha。一个和他的骑士们一般无二的Alpha。 一股说不清是蜂蜜还是炼乳的甜香味道飘到黄少天身边。 喻文州终于等到了徐景熙的报告。 徐景熙一言未发,放下了这个厚重的信封,就返回主宫医院去了。喻文州拆了三层封蜡,才看到这一本被机密保管的观察手记。封皮上用金线缠绕着精致的菱状花纹;这一本东西,还是交战开始前,从西班牙的摩尔商人手里买回来的。 喻文州摘掉手套,闭目深呼吸了几次,才郑重地打开。 Alpha与Omega的转化原因仍旧不明,但一旦分化为Alpha或Omega,再没有逆转的可能。 Omega每月有几日时间,进入性欲极端旺盛状态,有如走兽发情。 发情期的Omega,向空气中散发一种毒素。 正常人无法闻到这种毒素,也不会受毒素影响。但Alpha一旦接触,则性欲被诱发至极端状态,乃至不可自控。 如果两个Alpha同时受到一个Omega诱惑,Alpha之间将迸发出无法阻挡的强烈攻击性,后果不可预测。 黄少天的太阳穴猛地一跳。 紧跟着,心脏也突突地泵起了血,剧烈得像要和胸口叩撞出声。 黄少天狠狠地攥紧了拳头,用上了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 到底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预料到这种爆炸般的突如其来,只是一瞬间,看到那个Omega的一瞬间,身体深处一下子揪紧,下体突然膨胀起来,羞耻地胀痛着,摩擦着长裤的内部……他知道他该逃走,远远地逃走。但他的脚拒绝带他离开一步,他的眼睛也拒绝移开一分。年轻Omega在他的视线里被扒光了衣服,只剩一顶屈辱的尖帽摇摇欲坠,灿烂的肉体仿佛早春的花海,在他的面前散发着馨香盛放开来。 他的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 忽然另一端冒出几声尖叫。骚动的人群向两旁闪避着,一个肌肉虬结的壮汉排开人墙,向马车上的Omega扑去。 是另一个迷失了神智的Alpha。 黄少天的血全都涌上了头顶。 他用不可理喻的力气一把推开了身边惊叫着的民众,三两步,跳起,无比流畅地出剑,直刺要害。 壮硕的Alpha倒下,整个街区震出一声轰响。 喻文州走下地牢的阶梯,长长的黑色斗篷拖曳在身后的台阶上,下摆沾了一层青苔和灰土;腰间的红色枢机腰带显得灼热亮眼。两个狱卒慌里慌张把手里把玩着的剑插回鞘内,站了起来。 “尊贵的大人,”他们向喻文州问好,“您怎么一个人就来了?呃,我们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到了……” “我是在回家的路上听到消息的,就直接过来了,”喻文州脸上是微微笑着的样子,“典狱长先生不在,我就直接下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狱卒们窘迫地红了脸,望望刚从手里放下的、归在鞘中的冰雨。一眼看上去,这柄阔剑便与贵族和市民的流行配剑有极其清晰的区别:长期的使用使剑鞘两端包裹的金属外皮光泽黯淡,黑丝缎面上有几处颜色比他处更深,似是染过血的印迹;为使剑不因手心汗水而滑脱,剑柄上层层卷裹着旧绷带,有如一截壮硕的手臂。陛下钦赐的蓝宝石镶嵌在剑柄最末,吞吐着烛火的幽暗光亮。 “我们已经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但团长殿下他不肯走……”狱卒磕磕巴巴解释着,“他也不肯把这柄剑拿回去,我们只好暂时替他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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