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回到骑士团,即便海希皇帝也无法将手伸得太远。 圣殿是唯一被允许使用神圣力的组织,同伴间有着分吃一碟蛋糕的交情,彼此之间相当照应。据五条观察,其中多少有点惺惺相惜的成分,毕竟都是些「从异端审判中侥倖逃脱的幸运儿」——谁又知道呢。 等搞定了委託,五条就喜欢挑宵禁的日子上房揭瓦。在首都喧闹繁华的夜幕下,少年皇子大剌剌坐在市政厅屋顶上嚼棒棒糖,耷拉着两条长腿,皮鞋正好踩住丰收女神维提斯优美的胸脯。 这座伫立在市政厅门口的凋像高大华丽,五条坐得惬意舒服,还会故意使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魔法,让维提斯凋像从象牙白变作五颜六色。 街头路人初时还会笑上一笑,后来见多了也就麻木了。 「你小子!」骑士长穿过饱和度奇高的艳俗街灯向他跑来,剑身和剑鞘摩擦出咯噔咯噔的响声,「说了多少次,捣乱可以,有本事你自己赔钱别赖到骑士团头上啊!」 五条坐直了,这回是真踩在女神像头顶,结结实实稳稳当当。他心说自己不光继承了「五条悟」这个名字和暴君塑造的身体,还有一大笔埋藏在皇宫假山底下的金银珠宝。赔就赔呗,谁怕谁? 于是皇子打了个响指,「啪」,女神像变成了黄澄澄的巨大香蕉。 「我就不!」他大声喊,边笑边扮鬼脸,「我——就——不!」 夜空突然逆转,黑暗倒灌。五条脚下一空,像只没长毛的雏鸟般划拉了几下胳膊,狠狠栽倒在地。眼睛还没睁呢,额头已经天打雷噼似的骤然剧痛——他挨了狠狠一记爆栗。 于是五条当即从床上蹦起来,捂着额头骂骂咧咧地睁开眼。愣了半天,眼前景色却并非骑士团朴素暖色调的休息室,亦非皇宫富丽堂皇的挂画与吊灯。 「醒了?」
第2章 在青草与蚕丝藤蔓编织而成的大床后,有人敲了敲地板。整间树屋立刻窸窸窣窣地扭动起来,藤条抽节缠绕,头顶敞开一个圆形豁口。阳光从洞口落入房中,浮动的微尘清晰可见。 五条环顾一周,发现这树屋修建得精緻有格调,与都灵森林里纸煳的观光景点截然不同。空气中瀰漫着清淡的草药香,雾色乳白,窗外淌进枝繁叶茂的浓绿。 而他刚刚听到的话语声正来自屋后。有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怀錶躺在掌心,金银环衬的錶盘反射着太阳光,令五条率先看见了那只手。 唔,就个人经验而言,手长这样的人很难不好看——五条下了结论。他已经站在地板上了,鞋袜都不知所踪,脚底与深褐的木纹亲密接触,理应扎脚的木屑却被压得平实完整,毫不粗糙。
整间屋子看起来并不像临时搭建的居所,有个几十上百岁都不奇怪。 这时,怀錶的主人也走进阳光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整个人都被漆黑的斗篷包围,仅领针露出一抹蓝。五条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对方也不出声,眼睛和头发都像鸦羽。 那目光轻轻落在皇子脸上,又像隔着他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你是沃歌的皇子?」他说了五条醒来后的第二句话,「名字?」 这完全算不上疑问。五条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笃定,或许连提问都只是一种确认他人是否撒谎的根据。少年皇子难得懒于伪装,索性大声回答:「名字是五条悟——那位暴君刻在培养皿上的,为啥取这个还得去地狱问他。」 对方没点头也没摇头,下颌微动,像在咀嚼这个由沃歌语念来极其绕口的名字。 时至正午,从天窗落下的阳光更金。云层被晕染得不真实起来,彷彿珀翁塔尔诗神又失手打翻了一壶蜂蜜,酱汁淅淅沥沥沁进桌布的纤维纹理,整片天都泛起暖色调的浅金。 就在这静谧得失真的沉默中,五条突然听见一个词。 不长不短,正好三个音节,却不属于希德大陆上已知的任何一种语系。男人咬字通透清晰,尾音被浅淡地拉长,那些字母便轻飘飘飞起来,乘上一股清风熘走了。 五条疑惑:「这是……我的名字?」 对方用黑沉沉的眼睛注视他,没有给出答案:「是天使语。在北地民俗中被译为‘神明’;中南地带学者给出过截然不同的注释,你既然是沃歌的皇子,肯定有所耳闻。」 说完,他又重復了一遍那个奇妙的三音节词,这回说得又急又快,生怕慢了一拍被别人抢走似的。 五条眯起眼,按照记忆把那个词原封不动念了一遍,觉得其中语感就像小孩手裡的七彩橡皮糖——主料微苦,化开后尾调却是甜的。 「算了,这些东西怎样都无所谓。」他撇开话题,抬手指向窗外一望无际的广袤密林,「先交代清楚:你是谁,我在哪,你要我做什麽?」 男人走到窗前,循着五条指的方向看去。他似乎迷失在那股乳白的晨雾裡,眉眼悠远清隽,是很浓重的东方长相。 「夏油杰,称呼请随意。」他又转向五条,眼神飘淼地越过少年皇子,「这裡是伊维凯特大森林。第三次天球交汇开始了,我需要你在这裡避避风头,等星灵稳定下来再回沃歌。」 伊维凯特大森林位于沃歌与深渊海交界处,常年浓雾笼罩,神圣力浓度极高。五条只在各路冒险家的旅行手札上见过这个地方,据说其中蛰伏着无数第一次天球交汇时来到希德大陆的魔种,危险程度不言而喻。 五条怀疑地探头看外面,发现以树屋为轴心,四面八方虽的确雾气缭绕,却绝非凶恶之地。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因此追问:「那麽,夏油先生,可以请您具体解释一下吗?」 男人颔首,把怀錶放回皮夹。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下一刻,五条脚底悬空,眨眼间被铺天盖地的阳光网罗。 他们瞬间移动到树屋外围,一人佔据了一把椅子,面前摆着正统规格的甜点圆桌,头顶还有遮阳伞。夏油动作自然地倒茶,五条才发现桌上甚至摆好了二人份的精緻茶点。 「慢用。」他将草莓慕斯往五条面前推了推,食指轻敲瓷盘,肤色比盘子深了小半个度。五条下意识低头看,惊喜地发现这东西完美契合口味——看似朴素,却掺了不少闻所未闻的馅料,几乎贴着他的味蕾量身定制。 身为圣殿骑士团的特等勋章持有者,他不该在任何未知处放松警惕——尤其是一个住在树屋裡的可疑巫师递来的神秘食品,贸然接受简直再愚蠢不过。 但五条没怎麽犹豫就咽下了第一口蛋糕,并开始以优雅规范的姿态狼吞虎嚥:教养嬷嬷曾经屡次被他这种行为与实际极不相符的习惯震撼,却碍于礼仪上实在挑不出错处而作罢。 反正多亏了老暴君的辛苦栽培,他这副身体称得上百毒不侵,无论何种特性的魔法和药草都几乎起不了效。 五条吃得津津有味,对面突然飘来一声笑。他抬头看,正好撞见夏油脸上一闪即逝的笑容。 这还是自见面以来的头一次笑。男人把分寸拿捏得太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弧度与细纹中永远裹挟着耐人寻味的神秘感。即便身经百战如五条——他也不得不在半秒内屈服于美色,决定暂且听对方说完。 皇子矜持地放下刀叉:「那麽,你能把事情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说清楚吗?」 夏油喝了口茶,微笑很快消失得无迹可寻。 「如先前所说,第三次天球交汇来了。」他将十指併拢,左右手指尖相触,光影透过金字塔状的手势滑落脸颊,一些细小的、三角形的明暗区诞生出来。 与六百年前不同,又与六百年前相同。五条想象过这个情景——希德大陆整体神圣力水平暴涨,紧接着星灵出现,千年未遇的龙灾再度降临。一切或许皆为宣告,一切苦难与苏生,一场灾厄的预兆。 他问:「不骗人?」 「不骗人。」夏油松了手,端起茶杯凑到嘴边。于是金字塔倒塌,三角形光斑升格成完整的圆。他的轮廓总算体现出本应有的锋利,像一把猎刀:在暴风雪中晾晒了一整季的猎刀。 天球交汇意味着两个本不该互相干涉的世界产生碰撞与融合,天空被撕裂,世界间的隔膜寸寸破碎,被引力和斥力毁坏,最终同时湮灭。 其间,由空洞孕育出的星灵将大肆破坏世界支乾,让黑暗大陆的生物不断落入希德大陆。裂缝继续扩大,最终将引出盘踞于黑暗大陆深处的魔种之神——届时不管希德大陆还存不存在,都得被毁得一乾二淨。 第一次天球交汇距今不过刚刚千年,第二次则是六百年前的魔种之乱。真要细数,时间间隔只会越来越频繁。 想起首都的龙灾,五条将喝完的茶杯摆正:「行。反正世界毁不毁灭都跟我没关係,谁爱管谁管去吧。」 「我在意的不是这些……」他往前一倒,双手撑着桌沿,眼睛几乎贴到夏油鼻尖上,「是你啊。讲讲你自己吧?」 五条惯会用自己的眼睛。他那双蕴含神圣力的六眼总能令人头晕目眩,像打碎了的天空,许多鲜亮而肆意的碎片扎在雪地裡——一言以蔽之,那是一双潋灧的眼睛。 但这无法阻挡其中汹涌澎湃的蔚蓝。那些颜色几乎夺眶而出,全扑进夏油眼裡,让他坦荡接下,眼底沉寂的深灰却慢慢捲起一道崎岖的白边。 他彷彿被火星狠狠烫伤,苦涩地笑:「我只是个巫师而已。」 一个住在伊维凯特树屋裡的普通巫师?五条最爱别人同自己唱反调,只有这样他才能吵回去:「只是个巫师?现在能预言天球交汇的巫师已经这麽烂大街了麽?」 「不论如何,龙灾来袭意味着星灵仍十分紊乱。首都是重灾区,你若贸然回去,保不准会在路上被空间裂缝吞掉。」夏油回避了话题。 他轻轻击掌,茶桌、遮阳伞和椅子瞬间消失。他们又站在空空荡荡的草地上了。 这片环林的院子十分精緻,四处栽植着鲜花与药草,藤曼编织成诸多大件器具。浓绿大片铺展,被玫红、冰蓝与绛紫截断,攀缠出一座不似现实的小花园。风起,树屋和庭院都被柔和的色彩淹没,彷彿也在有规律地呼吸。 将景色尽收眼底,五条承认自己有被对方的审美取悦到。他撇撇嘴,嘟囔道:「那你为什麽会’凑巧‘出现在皇宫附近,又‘凑巧’救下了我?」 这一次,巫师给出了回答:「因为一个约定。」 长袍被风撩起,五条不经意瞥见他左手腕上的青苍石手鍊——短短一刹那,皇子突然没来由地心悸,胸膛深处传来岩层松动的声响,黑暗中探出刺眼锋芒。 但他很快被夏油脸上的神情吸引,从错觉似的恍惚中回神。巫师又在看他,目光一片死寂,彷彿内里的人早已燃成灰烬,只剩这个空空荡荡的躯壳。 光顾他的色彩已经消失了,五条看得直皱眉,有心打断笼罩林地的窒息感,便接了话:「既然不能走,你要我怎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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