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出一口气,我这才意识到,他没有给我留自己的电话。
我遇见他的时候,我二十三,而他自称二十八岁。在接下来的那一年里,或者更久,他是我生命中最具影响力的人。法语中有个词,叫passeur,通译是摆渡人。可是词源本身也有向导的意思。
西里斯·布莱克,我的passeur。
那天晚上我在睡前看书,姜峰楠的短篇故事集,基普·索恩黑洞理论,侯世达的哥德埃舍尔巴赫。我读书囫囵吞枣,多且杂。看到精神困顿的时候,随手翻阅那本薄薄的礼物。窗外很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已经陷入沉睡。又或者,只要我不去查看,在我卧室边界以外的世界,就是不存在的。除却看书,其实我没有什么业余生活。一周两次与父亲通话报平安,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规律的与人的接触。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有了此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我的床头常年堆满书籍,其中夹杂着零散纸张与钢笔。读加缪,读他每个字都令人叹服,敏锐老辣,是论人类精神文明的如椽大笔。
我在便签纸上写。
—加缪一生两次婚姻,可是无数个婚外情人,数不清的甚至不为人知的私生子女。海明威是这样,毕加索是这样,甚至弗兰克·洛伊德·莱特也是这样。勋伯格的妻子马蒂尔达与年轻画家理查德·戈斯特不伦之恋,后又将对方抛弃,致其纵火自戕。如果说艺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的感情,那么文学美术音乐,可以说是爱的产物。我常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在人类文明进程中,谱写那么多绚烂篇章的天才,为何在感情上总是这样不堪。又或者其实参透了人类本质,才知道爱确乎就只是一种假说。
第二天将便笺放在布袋中,署名给西里斯,放在了公寓门外。
我醒得很早,一天没有听到脚步声,可是再开门去看的时候,字条与布袋都已经不见了。
大约第二天,我收到门口的包裹。冬季时蔬甚少,超市中蔬果品种单一,大部分时候只有塑料袋包装的菠菜叶或者西兰花梗。不知道是不是在大棚中催熟,总之叶大而无味,需要用复杂的调味料烹煮。我在那天西里斯留下的包裹中发现了南瓜。已经去皮切成大块,盛在牛皮纸折成的硬纸盒中。还有同样包装的是另一只盒子,压在购物袋最底下,是巧克力。那天晚上我用陶锅做了南瓜炖饭,坐在厨房木桌旁,看窗外天色从阴沉一点点变成清冷夜空,城中灯火黯淡,一团朦朦月色。我在烹饪的蒸腾热气中,展开西里斯给我的回函。厚厚几页纸,不是我那一纸便笺那么随便。
我想不到为什么他会对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普通人如此温柔。
他的字迹应是用钢笔写成,近似圆体,但是简化很多,称得上是老派。
他写:有些人,对于爱和感情的表达胜于常人,这并不代表这些人对于感情的处理能力与其艺术造诣成正比。同样的,那些发声的人,以某种艺术形式被你听到的人,也不应该被用来以偏概全地衡量大部分人类。说艺术是因爱而产生,不如说是因为感知力而生。感知力强大的人,也许对爱也会比常人敏感。但爱就是自找苦吃,是自行束缚。幸福,于其说是一种能力,不如说是一种以我欺骗。你能骗过自己,就能叫自己以为这一切都是幸福。追根揭底的人,一生追寻生命的意义,往往过不好这一生。
又写:这世上许多的爱,许多的情,其实本来就是人取其所需。是什么样的人,缺少什么样的东西,就会因此爱上什么样的人。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
我坐在那里将回信又读了一遍,心里觉得西里斯·布莱克其实应该是个很锋利的人。
后几页纸,竟然是叙事。匆匆扫过一眼,看上去是个民谣一样的故事。
夜雪纷纷扬扬如琼屑,天地一片清寂。我躺在床垫上,分明又能听见雪霰落在窗沿屋脊上的声音。西里斯的字迹写,这世上,天堂与人世之间,总有更多肉眼不可见的东西。他写从前十八世纪的挪威深山中,有个偏远村落,在东挪威居布兰德山谷中,名字叫法望,居民多以畜牧业为生。村中大约一千人,分布于四十座农庄与耕田间。村庄围绕着一座大湖,狭长如峡湾的内陆湖,被浓密森林与巨石包围。山谷中的居民在他们厚重的石墙之中度过一生,常年与四季纠葛,被山脉天堑隔绝于世外。时间在此并无干系,一代又一代人执行着前一辈人遗留下的事业,从农田到建筑,百年如此。
公元十世纪,当基督教第一次渡海而来,踏上挪威的土地,法望人在村中高地,以湖岸边生长的松树心木,雕刻出献给众神的殿堂。樽板教会,这种中世纪时期一度曾经遍布北欧大地的木构建筑,现今整个挪威也只剩下一百多座。与那个时代挪威其余地区的习俗一样,法望的樽板教堂雕刻有繁杂的与异教相关的图腾。看上去更像是某个维京统领的礼堂,只不过带上了一点基督教的元素。世世代代的木工花费长夏,在松木门板上雕凿出巨蛇与吼狮。房梁上北欧诸神的面容俯视祭坛,睁着令人惊惧的,瞳仁缺失的双眼。
时间大概是一七六〇年前后,挪威尚属丹麦管辖,弗雷德里克五世坐在哥本哈根的王座上。法望村中迎来了新上任的年轻牧师。彼时神职人员需受过统一教育,由地区主教分配到各个职位。法望村的新牧师,是当年被任命的一百四十八人之一。其中庸碌无能的,一般被发配到荒凉之地,最终酗酒度日。善心勤勉的分配到劳务繁忙的岗位,一生被淹没在故纸堆中。有特别才能的或者相貌出众者,一般能被分配到主教区的大城市中,成为牧师助手。 还有最不常见的,身具大能,但尚是需要经过雕琢的璞玉,这些人被从其余新神职人员中区分出来,即刻成为大村落中的牧师。经过历练,将来有希望成为地区主教。
法望村中的新牧师即是如此。
年轻的牧师长着棕色短发,与深邃如湖水的蓝绿色眼睛。五官很柔和,是让人心生亲近的长相。那年的冬天,湖面结冰的时候,他只身带着两只皮箱,从邮政马车中跳下来,住进了老教堂后的牧师寓所。
居布兰德山中严冬坎坷,冰霜冻住地面,无法耕种,死去的人也无法下葬,只能置于棺木之中,停在教堂后,等待春天雪化后下葬。黑暗的长冬,佃户躲在农舍石墙包裹中,以柴火温暖冻僵的骨骼。从日升到日落,年轻的新牧师始终笔耕不辍,村民经过他的窗户,无论何时都能看见点亮的烛火。主持弥撒,主持洗礼,婚礼与坚振礼。在教区登记中事无巨细地写下村中一切事件,墨瓶中承载生老病死。但是法望村中村民少有人能离开这片山谷,更少有人受过足够的教育。他始终没能找到有人能与自己进行真正的交流。村中人在路上与他擦肩而过,总是低下头,不与牧师四目相对。冬季昼短夜长,每天被困囿在狭小的牧师居所之内,看不到日升日落,只有每天四小时,天色会从墨蓝色变成灰白。渐渐他觉得不能忍受。
村中的樽板教堂有座精雕细刻的门廊,门廊有拱顶,四周密密麻麻雕刻满奇诡形象。其中最主要的,是环绕门框一圈的巨蛇。大小如树干,浑身覆满鳞片,头颅盘旋于屋脊之上,口中叼着自己的尾巴。四周挨挨挤挤,堆叠满蜥蜴,巨狼与鸟雀,藤蔓一样缠绕在门柱上。从他的卧室窗户,年轻的牧师能看见巨蛇的头颅,映照月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忽然叫他觉得,那蛇的眼睛,像是活的一样。
中庭巨蛇。
北欧神话中,居住于中庭海洋中的大蛇,世界上最早的衔尾蛇形象。传说中它放开自己尾巴的那一天,诸神黄昏也将来临。屋脊上有冻霜,反射着湖面的浮冰。这样清醒与幻梦交织的边界之中,他听见了巨蛇对他说话。是响在他脑中的声音,低沉的挪威语。他原本以为自己疯了,陷入了某种因孤独引发的幽闭烦燥症。可是那之后天天如此。无论他在村中往何处去,总是能听见蛇的声音。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如果说蛇有类人格存在,那么它是充满幽默感的话痨。牧师想就算是因他思觉幻知而生,总算有个什么东西,能来与他说话。牧师出生在十七世纪上半叶的克里斯山尼亚,今天的人类,称这座城为奥斯陆。生而失去母亲,仅由父亲抚养长大。父亲寡言且疏远,离家之后,舟车遥远,几乎没有再往来。成为神职人员,概因不需要学费。人没有家庭做靠山,大约就会更有危机感,某些情境下,当然也会更脆弱。
站在圣坛之上的时候,牧师听见蛇嘀嘀咕咕地说。从前有个神父和一个牧师,站在路边举着个牌子,牌子上写,万物的结局近了,即刻改变方向。有辆马车从旁边驶过,车夫对他们说,你们这些人都是闲的!说着驭马向前去,结果掉进了湖里。神父对牧师说,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直接把牌子改成,桥断了……
如是一年。
那个时代的挪威,正在缓慢地经历改变。樽板教堂与北欧诸神一起,都被认为是旧世界的遗留产物,应该要被新式的,简约的基督教堂所取代。大约是翌年冬天,灵厄比镇镇长,即是管辖此地的官员,向牧师通知,村中的老教堂年久失修,规模也不足以承载愈发庞大的村落,故此将被拆毁,原地建造更适合的新式建筑。老教堂一切部件,将被售往挪威更北部的小城。牧师的一切质疑,全数无用。
那天晚上他站在雕刻着巨蛇的门廊下,缓慢伸出手,在如水月光中抚摸蛇的鳞片。入手冰冷,像是真正的动物鳞片,而非松木雕凿而成。他说,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
沉默片刻又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谁,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蛇没有立即回答。月光中,年轻的牧师能看见蛇在缓慢地移动,像深陷于思考当中。
许久之后说,你可以叫我斯瓦弗尼尔。
又或者,那个词的发音,听上去大约是这样的一个音节。不是属于他所知的语言,也不像是一个名字。
蛇在如水的冬日月光中对他说,我不会离开你。
—无论你往何处去,我都会与你同在。
牧师忍不住抚着门楣笑,他想无论这条蛇究竟是什么东西,是真正的中庭巨蛇,还是因世代人的信仰而生的精魂,它都有难得的叫人无奈的性格。无论你往何处去,你的神,都将与你同在。这是旧约约书亚记中的内容。就连这样的临别时刻,都要带上一点揶揄。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教堂的拆除工作即刻开始。一点一点,从部件开始,直到樽板教堂的骨架梁柱都暴露在天光之下。牧师站在老教堂的遗骸之下,想,这座教堂是不可能被重建的。它的年代太久远,建造工艺早已失传,那些意图想要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建立起它的人,没有足够的技艺。法望教堂一旦在此地被拆除,从此将不复存在。工匠开始指引驮马将零部件分批装车,从村中运往灵厄比镇,在那里换车去往更北部。牧师始终站在教堂的门边,没有与任何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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