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季光虹只用半秒就猜到了。
“Bingo。”雷奥打了个响指，“我去年开始试着自己写歌，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组了个乐队，在酒吧演出。我们打算复兴福音音乐。”
“……是说教堂唱诗班唱的那种圣歌吗？”他鼓起腮帮，试图模仿管风琴的声音。
“不，完全不一样，20世纪后黑人把节奏器乐与即兴表演融入宗教音乐后，形成的新的表演形式才是所谓的gospel music。而我们的玩法更加前卫，会往里面添加很多流行元素，比如电音和说唱……”
“Still alive那种？”
“不，其实，是更有突破性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都没什么信仰，比起去教堂祷告，更追捧电子游戏、流行文化与消费主义。老派、严肃、沉闷的唱诗班与福音音乐已经过时了，我们想用青少年也会觉得很酷的音乐模式来传教……”
雷奥一提起自己专注的领域，神情便认真得像头固守着自己领地的狮子。
“今晚有空么？我晚上十点上班，要不要去我们的酒吧看看？”
他压根没给季光虹拒绝的机会，抓着他的手腕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指着车窗外向后流逝的霓虹街景，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起洛杉矶有名的酒吧、影院与咖啡馆，以及里面发生过的名流趣闻。
季光虹屏息听得出神，一直以为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没想到雷奥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对他的态度也和十年前别无二致。
虽然经常被同僚吐槽“你们感情好得就像查理·布朗和史努比”，可他们的关系并非始终一帆风顺，否则也不至于失联这么久了。
雷奥比他年长两岁，也比他早退役两年，25岁之后，每过一赛季，对花滑选手来说都是一道新的门槛。
美国队的男单新秀升组，外加他仅仅依仗演技的个人坚持，在拿分上总会有局限性。雷奥在职业生涯末期才充满危机感地决定努力提高难度，往编舞里填塞四周跳，却因为与经年累月习惯的编舞风格难以兼容，成绩反而愈发下滑。全美赛败北，连四大洲锦标赛的资格都没拿到，沉寂了半年左右，忽然爆出了决定退役的消息。
在那之前，他从未找季光虹倾诉过任何烦恼。季光虹甚至怀疑，自己也许是花滑圈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就连披集、JJ和洛杉矶媒体都比他有知情权。要不是JJ一惊一乍地打了通电话来咨询他是怎么回复雷奥的，他恐怕得通过新浪体育新闻来了解挚友的最新动向了。
自那以后，雷奥LINE与微信上的头像再也没有主动跳动过。
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这个尴尬的话题，于是随波逐流，不了了之。
十年光阴，终究把两人从无话不谈的朋友变成了连圣诞节都不再互相问候的陌路人。
直到今天在洛杉矶重逢，中间停止交流的空白光阴，变成了一段被导演剪掉的废弃胶片，雷奥的26岁与他的27岁，只用了最简单的淡入淡出，便重新无缝衔接在了一起。
午夜时分，南加利福尼亚的酒吧依然喧嚣，舞台布置得彷如波普艺术家画布中的教堂。
雷奥的脖子里挂着电吉他，与他非裔、南美裔的同伴们一起登台，走进炫目的镭射光中，前一刻还在喝着鸡尾酒闲聊的人们纷纷放下高脚杯，爆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然后声音慢慢沉寂下来。
雷奥抬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调整着面前的立麦清了清喉咙：“晚上好，迷途的羔羊们，我会为你们祈祷。”
鼓点、电吉他与电钢琴交织在一起引爆了酒吧，混杂着黑胶碟滑轨声，暴雨狂风般的伴奏，反而把雷奥赞美上帝的音色衬托得格外干净。
身穿金属色超短裙的浓妆女孩靠着吧台扭动腰肢，人们纷纷起身跳舞，跟着节拍甩动起手臂和头发来。季光虹点了杯加冰的波本威士忌漂浮，指尖条件反射地在吧台上不断敲击着，不得不承认，雷奥的音乐令人心潮澎湃、血脉贲张。
“第一次来？”酒保觉得这张亚裔面孔有些陌生，毕竟他长得相当可爱，脸颊上的雀斑更令人印象深刻。
季光虹猛灌了一口波本，感受着冰凉的液体沉入胃腑，点燃起一片炽烈的灼烧感，情不自禁地伴着雷奥的演唱晃动起上半身，笑着地无声点了点头。
台上的雷奥正巧把目光投向他们这边，朝他挑起眉峰挤了挤左眼。高频闪烁的炽烈白光将舞台切分成一帧一帧，酒吧里吵得连面对面讲话都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好好享受午夜时光吧！”酒保善意地抬高了音量冲他笑道，“雷奥是我们这儿的明星。”
正巧，他也是这么以为的。
演出一直持续到午夜一点，季光虹的吧台前排出了一打空威士忌杯，经历过这么多场赛后晚宴，他的酒量也比过去长进了不少。
雷奥绅士地开车把他送回了长租的酒店，侧头看着彬彬有礼的侍者为季光虹拉开副驾驶席的车门，忍不住调侃：“明明有钱住在这种地方，却要去百货商场里的冰场打工？”
“……我在洛杉矶又没什么朋友，接不到试镜时觉得无聊，闻着冰场的味道才能安心……”即使是夜间，也能看出季光虹脸上不自然的暖色，“再说，经常给我介绍工作的选角经理，女儿就在我们冰场学花滑。”
他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冲驾驶席上的雷奥摆了摆手右手，姿势有点像招财猫：“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玩得很开心，就是耳膜现在还在嗡嗡作响。晚安。”
不知是哪句话刺痛了雷奥的敏感神经，洛杉矶的前卫音乐人陡然垂下了唇角，在季光虹转身离开之前把车窗摇到了底：“你应该早点联系我。”
季光虹的脚步顿了一下，先是拍了拍因为酒精而隐隐发烫的额头，又露出了一个略显自嘲的微笑。
微醉的人总是没有任何隐藏情绪的余力。
“是你先不再给我发消息的……”
他的音量不大，如雪夜之针般掷地有声。
雷奥微微睁大了双眼：“当时有很多状况……对不起。”
没想到他居然耿直地道了歉。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他又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雷奥的气势又弱了一些，回应得略显敷衍。
“怎么可能，别说傻话。明天还能再约你出来吗？”
季光虹用力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跨进了酒店的玻璃旋转门。
他说服自己别再像个被甩掉的女朋友似地满心猜疑、不快、患得患失却又不甘心地思念着雷奥，耗费了整整两年半时间，但原谅他却只用了10秒。
哪怕他根本没给出任何有理有据的解释。
雷奥则一直靠在车窗旁安静目送着季光虹租住的房间窗内亮起灯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才踩着油门离开。
季光虹拉下百叶窗，低头望了眼手机屏幕，微信中雷奥的头像久违地再次跳了出来。
“刚才好像忘了说晚安。晚安。”
他又忍不住压下百叶窗的一角，视线追着雷奥那辆深红色的福特跑车渐行渐远，孤单的引擎声撕破了窗外的寂静，街道被路灯蒙上一层金色，是城市流淌着光的静脉。
季光虹没有否认，15岁时的自己是因为洛杉矶才开始留意雷奥的，但雷奥其实只猜对了一半。
后来连他也很难再分清楚，到底是因为先喜欢一座城，才关心起了某个人的一举一动，还是因为喜欢上了某一个人，才使整座城市都变得特别了。
TBC
第三章
自从偶遇的那天之后，他和雷奥见面的次数逐渐变得频繁了起来。季光虹偶尔下班后走出购物中心，会看到熟悉的跑车正醒目停在马路对面的咖啡馆前，一副嬉皮打扮的音乐人则坐在落地窗内，笑着用力朝他招手。
在不需要准备试镜的休息日里，雷奥经常开车带他去洛杉矶周边四处游玩。虽然季光虹已经在美国西南海岸住了四五个月，可活动范围一直小得可怜，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捧着小份爆米花，坐在电影院角落安静地看经典老片重映，像海滩、游乐场和主题公园，都是不想独自前往的地方。有了雷奥作伴，便不会再有任何顾虑。
雷奥休假时也会来他打工的冰场，很快和季光虹教的孩子们打成一片，有时还会开玩笑似地蹭到季教练旁边，和其他学生一起抢着寻求指导。
“请问我还有什么可以教你吗？前全美赛冠军。”
每次看到对方胡闹，季光虹都会努力装出很有耐心的模样，眯起眼睛询问。
“嗯…………”雷奥拖着长音，也配合地做出谦逊的表情，“比如后外结环四周跳？”
抱着礼尚往来的心情，季光虹也成了雷奥驻唱的酒吧的常客，和乐队的其他成员混了个脸熟，经常散场后一起去寻觅夜宵，喝着啤酒跟大家讲在片场遇到的趣事逸闻。某个客人稀少的雨夜，他还曾不停推辞着被雷奥强行拖上舞台，在此起彼伏的起哄中涨红了脸，小声唱起了中国复古摇滚乐手心中的加州。
Ready to California reaping words can come true
Leaving California closing i'm not back you
Ready to California reaping words can come true
Leaving California closing i'm not back you
雷奥弹着吉他在旁边伴奏着轻声唱合，始终凝视着他的眼神，像风平浪静的海一样温柔。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休赛期，写作“来美国特训”，却读作“旅游”。雷奥会陪着他在星光大道闲逛，无所事事也十分有趣，总能找到聊不完的话题。只不过发现好莱坞演员路过时，不会再像十年前那样激动地飞奔过去求合照，反倒有几次是被路过的滑冰迷辨认了出来，无奈地在他们的T恤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黄昏时分，他们坐在格兰德公园的草坪上分享日落，互相拿勺子偷对方的冰淇淋，望着附近来野餐或遛狗的悠闲人群虚度光阴。
“我好像在哪部电影里见过这里……”季光虹掏出手机，用全景模式拍了张长长的照片，碧草与蓝天的尽头，是雷奥略显傻气的笑容。
“《和莎莫的500天》，那边就是男女主角定情的喷泉。”
雷奥指向身后，不停有年轻情侣在飞溅的银白水花前吻着对方的脸自拍。
见季光虹也跃跃欲试地掏出了自拍杆，他又不禁莞尔着拆台：“你可能是洛杉矶最闲的演员。”
“没办法，适合亚裔的角色一直很少啊。”季光虹叹了口气，在洛杉矶经常能看到剧组封掉道路拍摄外景，可大部分时候，他只能扮演警戒条外看热闹的游客。
雷奥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忽然提议：“既然你现在有的是时间，要不要录点短视频上传youtube？”
通过做短视频网红被影视圈留意到的案例，在中国与美国都屡见不鲜。季光虹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就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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