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种舍不得用好东西的长辈,一些值钱的不值钱的都爱往袖兜里藏,如果遇到哪个毛头小辈,就笑呵呵地随手拿出一件,给对方一个惊喜。 小东西掉了一地的时候,狄沧不可避免地分了下心——他看到那里面有自己用过的丹药,剩下了最后一颗,孤零零地滚落一边…… 有自己拜师后送他的第一件礼物,是手工编的一个剑穗,说起来好笑,女弟子都不爱做这种精工细活,他却对此情有独钟,做出来的第一时间甚至有点舍不得送他师父了,因为太精美了。 还有一个干枯成雕塑一样的果子,上面腹背受敌地被人咬了几口,仿佛这几口就能治肚饿,但狄沧知道,不能。那时候他和师父一起下棋,从天明下到黑夜,误过了饭点,两人虽然已经辟谷,但终了都不约而同地有了点俗世的胃口,两人谁也不会下厨,桌上恰巧还剩下了果子,两人便谁也不嫌弃谁的咬了几口。说来也是不讲究,他们谁也没想到把一个果子分成两半,而是就着这样一口一口地啃。直到最后,谁也不好意思吃下去了,他们都是含蓄的人,最后剩下点儿就不好意思独占了,推来让去,只好剩下了…… 还有,当初岳安通知众人去一起赏灵泉,他们师徒俩却都是不爱往人前扎堆的,俩人不约而同地推拒了这个邀请,又在石桌前下了一天的棋。他们总是很难决出胜负,因为狄沧总觉得他师父有意无意地谦让,而他也不爱主动进攻,能守就守,一局棋,慢腾腾地下一天都是很正常的……直到有一颗棋子碎了个裂纹,两人才不舍地离开棋桌,那个残次品棋子被换了下来,就和其他杂物一样藏在柳德润袖子中。也不知道自己走后,对方一个人走神发呆时,是不是也会捻着这颗残次的棋子,回想旧事…… 这些东西,他如今竟然还留着…… “堂堂仙督,连个破果子都舍不得扔,这些垃圾都兜在袖子里干什么?”狄沧明明刻意去戳对方的痛处,却好像把自己也扎了个血流如注,他说着说着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你这些年活得可真不堪,真憋屈!” 歧龙还在与众人周转,一击不成,节节败退。 柳德润虽然失了一臂,但依然强势地守着阵眼,愣是没让一个弟子受伤。 歧龙看到柳德润太难打,转而去攻击阵法中的弟子们。 柳德润:“不要害怕,我在这里,魔物伤害不了你们。” “苍二!”柳德润望了一眼阵中某位两股颤颤的弟子,正要提高声音提醒他守好站位,就发现狄沧也看向了自己。 苍二,是东南方守阵人,一位平平无奇的弟子。因为名字特殊,所以柳仙督平时很爱照顾他,好像喊他名字时,自己能光明正大地回应当初的歉疚一样。 苍二,沧儿,确实很容易混淆。 柳德润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狄沧了,只有对方很小的时候这样叫过几回,后来因为太肉麻,两人便谁也不再提这个名字了……狄沧长大以后,有次生病发烧,烧糊涂的时候叫过几回,他才把人哄着乖乖睡着了。 这样一想,确实好多年了。 那声苍二叫的镇气十足,把远处的狄沧也给唬住了,狄沧眨也不眨地看了好久,终于意识到这只是个弟子的名字。 仅此而已,才没有叫他。 突然间狄沧有点失落,对抗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他不敢回头了,因为一回头就会提前注意到地上的那条断臂,还有断臂爆出来的一地杂物,桩桩件件都留有曾经的回忆。 可是歧龙不死,众人现在只能托着,对这个庞然大物毫无办法。 就在大家精疲力尽实在没办法的时候,狭长幽深的谷口出现了一个幻影……或许是扶锦君察觉了这里的不对,派了个神识来解救大家了。 神明幻影一般,是他们岳安的仙君,“扶锦君”仁慈地望向狭长的谷,叹息一样悠长悠长的风开始在谷口流转,紧接着,一条流光溢彩的龙影开始向谷中进发。 歧龙被封印至此,无法逃离,只能仓皇逃窜,那龙影来源于真正的宗脉,正好是魔界始发之处,扶锦君没有出手,只是趁势唤醒了这个守护魔界的息影。 龙鳞擦过谷壁,簌簌尘土廓落,众弟子在得救的喜悦中欢呼雀跃。 柳德润突然想起了宣云给自己传来的方法,提声对众人喊话道:“两两相拥,贴近山壁!” 他不知道那龙的息影无法伤害众人,还当这只是躲过无差别伤害的方式。 两两拥抱完成后,在场只剩下了他和狄沧。 狄沧看着对方向自己走来,是满脸的抗拒:“别过来,我死不了。” 柳德润抬剑,迅速砍下了歧龙的一段足节——这魔物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趁着龙影没有完全进入谷中,它竟然狂性大发,疯狂地扑向了狄沧。 歧龙狰狞密集的口器张开,利齿如同旋涡深渊,像是要把狄沧一口吞下。 都说狄沧擅长使毒,只要把烈性的毒丢进歧龙肠道便好,柳德润不知对方为何一直不肯出手,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再次挡在了对方面前。 可是这一次,狄沧没有挥剑背刺他,一条手臂被砍下丢掉了歧龙口中。 这不是柳德润的手臂,而是狄沧的。 柳德润拼命想要去歧龙那里抢夺,却发现手臂入口的瞬间化为了森寒白骨,一丝血肉都不曾有。 不是人!他不是人了! 柳德润目眦欲裂地回头,发现狄沧靠着山壁在朝着自己笑:“看什么看,若不是死物,我是成不了魔的,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师徒二人都是师承东方,一生洗染浩然正气,心思纯良正直,是最不好为魔的。 若不是师承东方,道心也不好修得这般伟正,也不会有那颗剔透的普世心,也不会因为太过心怀怜悯,从而使得道心羁绊,阻碍了修习。 若是非要堕魔,便只能是死物,身死之后化为白骨,被滔天魔气侵害,化为了阴厉歹毒的魔物。 ……也难怪这么怕见光,总是打着一把黑伞。 “道心被封后,我游历时失手杀了人。”狄沧平静地诉说着往事,“他的同伴认出了我,说要告诉我师父,我担心事情败露,求他不要如此,谁想那竟是魔物所化,趁我不备推我入崖,崖下满是蛊毒虫,一拥而上将我化为白骨,我这个白骨在谷底呆了数年,只有一缕不知道哪儿来的残魂相伴。” 狄沧没有继续说下去,那残魂长的很像岳瑶,只不过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呆呆地被束缚在原地,看着某个总是积累着冰霜的角落。 他们俩一个是白骨,一个连地缚灵都算不上,就这样静寂了多年。 最后白骨为魔,荼毒世间的时候,看到了他们魔界的魔尊,心有感知一样义无反顾地成为了她的右护法。 “我本不想当着你的面使毒的,这种剂量的毒,只能用我的骨头架子去做。”狄沧看着倒地猝死的歧龙,遗憾道,“可惜了,我也和你一样了,以后下棋就不用说我欺负你了。” 不知不觉中,龙影已经过去了,但柳德润还是想像宣云说的那样,和最后被遗留下来的人拥抱片刻。 就像人失去一臂会流血那样,白骨失去一段,也会魔气流窜。 流窜,衰颓,直到消散…… 狄沧表示很遗憾:“要是能留下来,我或许更愿意把这副白骨做成一副血骨鞭,也能给别人留下个礼物。” 柳德润颤抖着干皮的嘴唇嚎啕大哭,是他这个做师父的自私,过分溺爱弟子,不忍对方太过坎坷,强行说服对方把道心封存了——要不是没有道心,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不幸。 他最得意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就这样被毁了。 “我毁了你啊,是我毁了你……”柳德润心如刀割,狼狈地跪在他面前,“明明你那时候都劝阻我了。” 狄沧意识开始消散,眼眸像是深潭,一颗石子落入,散开层层圈圈的涟漪,涟漪荡开,意识不再。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有一白衣弟子脚步很快地路过。 那白衣人和同伴交谈着。 一人问:“师兄,你为何那般听你师父的话?” 白衣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开口:“他是我师父啊,无论正确错误,都得听。” 问话的人留在了原地,隔着很远吼道:“——那你师父要是错了呢?” 白衣人摆摆手:“吾信吾师,不信真理,后果我担得起。” 夕阳下沉,白衣人终于追上了灰袍仙人。 他超过那灰袍人,朝着下沉的夕阳一路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 柳德润看着地上失去一边手臂的白骨,缓缓的,沉痛的,颤抖着跪了下来。 弟子们七手八脚地想要上前扶起他。 他一挥手,屏退所有弟子,然后把独存的大袖一抖,一个香囊滚落——正是临行时,何降荣给他的杀手锏。 出发之后,何降荣偷偷传声对他解释,这香囊是他翻找整整一晚才寻到的,这东西是从狄沧手里没收来的……那时候狄沧跟个大姑娘一样爱这种小姑娘才爱的小玩意,也不知道绣了多久舍不得送出去,后来被他没收,直到今天才翻出来。 何降荣说柳德润说——这么精心,肯定是要送给什么重要人的,所以他在上面设下了世上最毒的心障,对方一看到它,就会迷了眼,到时候你将此物给他,待他手中捏紧香囊,便可同这美好的心障一同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这不是狄沧一个人的心障。 柳德润一看这针脚,心脏便像是钝刀卷曲的刃反复割划着,他长叹一声,一边哀呼一边握紧了手中香囊。 心障散开,无声无息地带去了苦痛。 屏障终于解开了,等众人围上来时,柳仙督已经跪着低下头——没生气了。 苍二远远地“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他知道柳仙督对自己很好,不敢相信对方就这么去了。 大家都围了上去,他却一个人小声地哭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好像哭花了眼,太阳渐渐西沉,苍二揉揉眼睛看向夕阳——夕阳西下,远处好像有一个穿着灰袍的人,一只袖管空荡荡的晃啊晃,气喘吁吁地在追赶前方的白衣男子,那白衣男子本来走的很快,走着走着,忍不住回了个头。 终于等到了追赶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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