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信馆晚间不开张,伙计包吃住,都在后面歇息。”破釜老练且嫌弃地说,“吃的白菜粗面,住的大通铺,还有虱子。” 沉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记恨人家当初不收你做工呗。” 说话时,二人脚步并未闲着,一左一右掀开了耳门的布帘,双双掠入后院。 点亮廊上连灯的同时,破釜发出低低的冷喝声,旋即“铿锵”一声拔出了刀,俨然是如临大敌的架势。 颜乔乔顿时悬起了心,冲进后院,看到前方主屋两扇木门洞开,借着廊间映入屋中的灯火,隐约能够看见屋内倒着几名伙计装扮的人。 有瘫在太师椅中,有垂手坐在墙根,还有一个直挺挺横仰在长桌上。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十指一阵阵发麻,双腿不住地发软。 “哥、哥哥!” “世子!” 四名高手先一步穿过放满方木筒的庭院,箭步掠入洞开的主屋中。 屋中的排灯顷刻被点亮。 颜乔乔奔至屋前,刚踏过门槛,只见那具直挺挺横躺在长桌上的躯体忽然就坐了起来! 颜乔乔:“!” 一瞬间,屋里屋外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颜乔乔只觉手臂一紧,眼前一花,还未回过神,便已被公良瑾拉到身后护住。 短暂的、窒息般的静默后,“灰衣尸体”战战兢兢环视一圈,颤声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啊……” 说话时,瘫在太师椅和坐在墙根那两名灰衣伙计也睁开了眼睛,“什、什么情况?” 颜乔乔怔怔抬眸,先是看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挺拔修长,如松如竹。 她的心中忽地涌起些毫无缘由的酸涩和悸颤。 她抿住唇,从他瘦削宽阔的肩侧探出头去,望向这几名睡得迷迷糊糊的伙计。 破釜压住刀柄,沉声喝问:“为何在此睡觉!早先进来那一男一女呢?!” 坐在长桌那人搭眉怂眼,弱弱回道:“去了内室,查看密库中的东西。等了半天不见出来,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大半夜的,便、便在此处小睡一会儿。” 另外二人嗯嗯点头。 “打开内室的门!”破釜冷喝。 伙计战战兢兢,硬着头皮回道:“内室得是有记名的贵客才能进……” “嚯,看不起谁呢!”破釜得意洋洋,“张、破、釜!天牌,上等,贵客!长期包着密匣,包了不用!” “……哎,哎。” 灰衣伙计开启内室密库之时,颜乔乔见缝插针地问道:“方才那对男女都说了些什么?” 此刻,整面墙壁嗡嗡震动,内壁传出金属匝动的轮轴之音,屋顶上簌簌落着细灰。 在微微震荡的空气中,灰衣伙计的回话声显出几分飘忽。 “那位公子问我们,是否见过与他同行的孟小姐。我们是见过的,孟小姐是馆中贵客,在密库有自己的密匣。不知为什么,孟小姐并不承认,声称自己从来不曾到过此处,一说便急,急得直掉眼泪,还说我们是坏人冤枉她……” 另一名伙计讨好地补充道:“说起来,平日偶尔见到孟小姐,她总是眉眼郁郁,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今日脾气倒是好得多了。想必那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是她心上人,与他在一起啊,她整个人眉眼都活泛了。二人站在一处,就像……就像您二位一般!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顺着伙计的视线,看了看自己与公良瑾。 她连忙解释:“别乱说……” 刚开口,公良瑾已提足走进墙壁上洞开的金属旋门,淡声招呼她:“该走了。” 听着声音并无一丝不悦。 颜乔乔连忙疾步跟上。 金属暗门之后,是一条极狭长、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密道。 左右两旁密密垒砌着大块的坚硬花岗岩,每隔一段便有两盏铜灯,照耀着甬壁上一尺见方的密匣。 匣上有梅花形状的密锁,每一锁都有独特的开启手法,只有密匝主人知晓。 颜乔乔一行疾步往深处赶去,转过三四道弯,忽然便看到前方的壁灯照出了两道身影。 高大的男子微躬着背,正在专心地鼓捣墙壁上的密匣,而孟安晴就站在他的身后,踮着脚尖,双手高高扬起举过头顶,手中握着一盏不知从何处摘下来的长柄铜灯,尖锐的细柄正对颜青后心。 眼见那灯柄只需要往下一寸,便要取颜青性命,颜乔乔立时感到热血上涌,周身泛起奇异而玄妙的灵气流。 身躯紧绷,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几步越过狭长的甬道,冲到那二人身旁。 她扬起手,一掌拍中孟安晴手中的灯柄,将那盏铜灯打到了一丈之外。 “铛……铛……铛……” 铜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黑漆漆的灯油洒落甬道,烛芯晃了晃,火苗灭在灯油中。 孟安晴迷茫地望过来:“……乔乔?” 颜乔乔心脏急遽跳动,眼前的景象仿佛时近时远,耳畔听到的声音也像是浸在水中,不甚分明。 她后知后觉地听到身后传来“刷刷”几声衣袂破风之音,破釜沉舟兰书菊画掠到了近前,将孟安晴隔到一旁。 颜青半躬着身,转回一张迷惘的脸:“……小妹?你搞什么?大晚上的吃错了药?” 见颜青无恙,颜乔乔松下悬在心头的那口气,眼前浮起晕眩的黑雾,一时有些站立不稳。 身后之人及时扶住了她。 “你,”颜乔乔虚弱道,“你小命差点没了!你知道她在你后面干什么?” 颜青噗一下笑出声:“给我照明啊!” “那灯……” “我从对面拔的。”颜青一脸得意,“哎哎,你们来得倒是时候,一起来撬开这柜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乔乔……”孟安晴被书画那两个壮汉挡在一旁,神色迷茫,“灯有什么问题吗?你为什么打它?” 颜乔乔望向孟安晴,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表。 “你装得好像啊。”面对多年好友,颜乔乔丝毫也提不起力气像往日那样嬉笑怒骂插科打诨。 她疲惫地说道:“孟安晴,你今日读信的种种,我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那样笑?是听到我与大哥回来,讥讽我们这两个傻子么?” “乔乔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孟安晴满脸疑惑。 颜乔乔懒得争辩,质问道:“方才为何用灯柄对着大哥后心?” 孟安晴张大了嘴巴,着急解释的时候,仍是细声细气:“不、不是啊!我踮着脚,才能从世子肩膀旁边照过去啊!我没注意灯柄指哪了。” “颜乔乔你在说什么鬼东西?”颜青揉着额角,一脸不耐烦,“孟安晴读信那德行,你我不是都听到了么?灯是我摘给她的,我让她给我照明——就凭孟安晴这破烂身板,想扎我,她有那个力气么!哎,你这人是不是一定要和我作对才舒服?我说她有事吧,你一直跟我辩;这会儿她没事吧,你又要跟我闹……” 公良瑾竖起手,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颜青。 他温和平静地说道:“颜世子离开之后,颜小姐听到金蝉中传出不寻常的声音,忧心你的安危,是以特意赶来。” 颜青赶紧立直了身子行礼:“见过殿下。因为臣的事情深夜劳烦殿下,都是臣的过错!” 颜乔乔:“……” 别人都喜欢邀功,这颜青就奇了,专爱揽过。 “所以你不承认是吗?”颜乔乔看着发小,“你不承认中途起身,怪笑,然后又伏回去装睡?” 孟安晴飞快地摇头:“没有,没有,除非梦游!” “要不然就是小妹你发梦了。”颜青笑道,“先前你便奇奇怪怪,说话没头没尾。” 颜乔乔恨不得捡起地上的铜灯敲颜青脑袋。 “多说无益。”公良瑾淡声道,“沉舟。” 沉舟上前,拱手:“是!” 她望向颜乔乔,解释道:“我的道意名为多情,能够与旁人共情,感知旁人真实情绪,无从掩饰。颜小姐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她,我会替你分辨真伪。” 沉舟微笑着,抬手捉住孟安晴腕脉。 颜乔乔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望向孟安晴,只见孟安晴仍是那副老实的样子,脸上并没有一丝心虚或畏惧,反倒还有点高兴。 “嗯嗯!”她细声细气地说,“乔乔快问,问了你就知道有坏人冤枉我,一定要把那个坏人揪出来,打死!” 看着好友熟悉的表情,颜乔乔心绪不禁变得复杂,她硬下心肠,冷声问:“今日念的那些信,是你写的吗?” “不是。”孟安晴答得飞快,“我念过一遍,都要气死了!” 颜乔乔望向沉舟,只见青衣女官微微凝着眉,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示意她继续往下问。 颜乔乔又道:“你再说一遍,你心中如何看待我爹、我大哥,还有我。” 孟安晴点点头,又将白日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说起颜青,她仍是红了耳朵,简单地几句带过。 颜乔乔思忖片刻,将颜青远远赶开,又问孟安晴念信之时,是如何辩驳那些污蔑颜青的话。 孟安晴脸更红,脑袋垂到了胸口,像只鸵鸟一样,嘤嘤嗡嗡说了些“玉树临风”、“英明神武”这样的溢美之辞。 颜乔乔再看沉舟,沉舟仍是摇头。 把颜青召回来的时候,沉舟见着颜青立刻也开始脸红——孟安晴对颜青的满腔爱意,也令她被动共情。 颜乔乔蹙眉不解,绞尽脑汁又添了许多问题,从青州一起拔人家胡须,问到春日宴林天罡下毒,孟安晴的反应却始终如一。 颜青歪眉斜眼地怪笑着,张了几次口想要嘲讽颜乔乔,但一触到公良瑾那冷冷淡淡的眉眼,立刻又把满肚子话都憋了回去,憋得难受,悄悄站在阴影里抓耳挠腮。 片刻之后,见颜乔乔实在想不出问题,公良瑾垂了垂眼睫,淡声问道:“你父亲奉南山王之命出征,战死沙场,你就不曾有过丝毫怨怼?” 孟安晴飞快地摇头。 公良瑾又问:“你久居王府,难免听到些挑拨你与颜氏兄妹之语,就不曾有过片刻动摇?” 孟安晴仍是摇头。 颜乔乔看着那道细细的脖颈,以及幅度巨大坚定的摇头动作,不禁有些悬起心,生怕她把自己的脑袋给摇掉下来。 公良瑾颔首,示意沉舟停止共情。 沉舟拱手禀道:“殿下,孟小姐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真挚纯粹,绝无半丝作假。” “丝毫也无?” “无。” 颜乔乔怔怔看着孟安晴,只见她脸上并没有意外之色,而是憨憨地弯起眼睛笑。若是周围没有外人,想必她还要拎起裙摆原地转几个圈。 公良瑾面沉如水:“回答我的问题时,也无?”
沉舟立刻肃容,正色,认真拱手:“禀殿下,也无。” 颜乔乔抿住唇,皱眉不解。 颜青着实忍不住了,轻咳一声,道:“那便是彻底排除孟安晴嫌疑了,我就说嘛,咱府中教养出来的人,怎么可能长成歪瓜裂枣?都怪小妹打断我,否则此刻我都撬开这柜子了,说不定已经知道究竟是谁在陷害孟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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