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阖抬头与他对视:“不……宫门前的事,您应该已经听说了。” 夏挚直起身,负着手表情莫测。 确实,在陆阖进来之前,他已经听暗卫们报告过宫门前那一场争执,也正是因此,皇帝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一向懂事的陆阖,竟然刚打个照面儿,就如此坚定不移地给傅嘉求情…… 傅嘉…… 他必须死! 可看到一副死犟的样子跪着的陆阖,夏挚又不由自主地头疼起来。 外界所传不假——满朝文武中,他确实对陆阖情有独钟。说真的,在那一批要么五大三粗要么羸弱竹竿的老少朝臣里,谁能不喜欢仿佛落在野鸡里的凤凰那么耀眼的威远侯呢?更别说在打仗上他还十分好用,在外耀武扬威,在自己面前又乖顺得像只小羊羔。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始终没能真的将人拉上龙床尝个鲜,陆阖就没有过一点儿违逆他心思的行事。 唉。 “愿意跪就在这儿跪着,”最后皇上愤怒地撂下一句话,“陆阖,你别仗着朕的宠爱无法无天——无论如何,三天后,丞相府必须鸡犬不留。” “陛下……” “你若不去,朝中傅嘉树敌还多着,比你贪婪手段更比你残忍的蛀虫更是数不胜数,你自己想想清楚。” “……” “李守德,摆驾碧辰宫,这几日朕就在那儿歇了。” 总管在外面高声应了是,小跑着走进来,目不斜视地亲自给皇上更衣净面,整个过程没多看在场的另外两人一眼,陆阖半垂着头,盯着地面上织金的纹绣,不知在想些什么。 偌大的紫极殿很快便空空荡荡起来,陆阖沉默地跪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听见那个同样被撇在这里的姑娘开始低低地抽噎起来,细细的抽泣声幽怨哀婉,听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就算是逃过今天的死劫,她这被囚在宫中的一辈子,也算是毁了。 陆阖叹了口气,正想着出言安慰她一下算不算崩人设,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晕眩感直冲进大脑,身体控制不住地就要往前栽下去。 那宫妃发出一声惊呼:“陆大人——!” 陆阖连忙伸手撑地,好容易才控制住身形,抬头就看见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上仍残留着泪痕:“大人……您在流血!“ ……嗯? 陆阖一愣,低头才发现自己胸腹间隐隐渗出血来——前日在北戎战场上刚得一场大胜,他这主帅却也受了伤,又被皇帝紧急召回,马不停蹄跑了几日,如今伤口不但没好,反倒是愈发严重了。 他轻轻提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神情语调温和下来:“劳烦娘娘,可否给臣找些干净的布料来?“ “这……“ 女孩咬咬唇,面上挣扎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不一会儿便带着些干净的绸缎和一小瓮水回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找到这些……“ “谢谢你了,“陆阖平静地点点头,剑眉稍蹙,”请娘娘回避。“ “嗯……?哦哦。“她愣了一下,连忙背过身去,陆阖这才用那些东西匆匆给自己包扎上,他感觉到自己体温有些升高,可眼下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没空去考虑这些了。 “大人……“ 他正思索着该如何才能劝得皇上回心转意,殿中寂静半晌,不想又听见柔柔的女声怯怯地叫他:“大人,您方才说……皇上真的要杀傅大人吗?” 陆阖倏然睁眼,战场上淬炼出的目光箭一般直射到那宫妃脸上,小姑娘顿时一哆嗦,惊慌地垂下了头。 他板着脸,声音冷得像是能掉出冰碴子:“你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有什么大胆的想法?我怎么不明白233?
第21章 第二朵白莲花(5) 自皇帝一举将当朝宰相下狱,并下令满门抄斩以来,大夏本就波谲云诡的朝堂一时更是风起云涌、人人自危,走在都城街上,肉眼可见连途径百姓都皆人心惶惶,阴沉的乌云笼罩在这陌路王朝的上空,不需多灵敏的嗅觉,都能感觉到风雨将来… 皇帝三日未曾临朝,被晾在金銮殿上的群臣们就眼巴巴地等,丞相一派的文臣们本来已经摆好了架势,打算以命相挟,拼命也要保住老丞相的性命,谁成想却连正主的脸都见不到,皇帝索性跟他们玩儿起了失踪,眼不见心不烦,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做那千古昏君。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焦躁的情绪飞快蔓延,打从开始就有人注意到,这三天来,傅嘉被囚禁天牢自不必说,皇上隐居深宫不知在做什么,而如今朝堂上说话分量最重的威远侯,居然也从始至终一直都没有出现。 ——让人没法儿不怀疑这个刽子手跟傅相的案子有关系,此时正心虚得不敢出门呢! 本就看不惯陆阖的文官们更加群情激愤,就连陆阖一派的武将都多少有点不自在,而一些贪官蛀虫却弹冠相庆,深感被压制多年后终于有了出头的机会,恨不得放鞭炮庆祝上几天才好。 然而这些暗涌波涛跟陆阖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出现,是因为在紫极殿整整跪了三天。 被触怒的夏挚有心整治他,三天前拂袖而去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不叫起,存心要陆阖知难而退。但大夏朝的兵马大将军从来倔强,硬生生拖着重伤之躯在紫极殿跪成一座雕塑。陆阖反复昏迷了好几次,到第三天的时候,进宫时还神采飞扬的将军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看上去比被皇帝派来的战战兢兢的老太医还要孱弱。 太医姓郑,已经在太医院行诊十数年,平日与清流几位官员也有所往来,算得上德高望重——更巧的是,三天前那个正巧在殿中被殃及的年轻贵人,正是他的小孙女儿。 当然,对于陆阖来说,这可算不上巧合。 他不仅知道那位日后的郑贵妃与郑太医的关系,还知道郑巧儿和唐逸之曾经青梅竹马、私定过终身;还知道日后大夏内乱,那位光风霁月的唐侍郎带着盛宠的贵妃出逃,一路南下投奔义军,最后与傅辰桓在江南相遇,在当时也算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出于职业习惯,陆阖梳理世界线的时候向来看得很细——谁都不知道,有用的信息就藏在哪个看似不起眼的八卦里。 000对此叹为观止,几天前陆阖恩威并施地“逼问”出郑巧儿与唐逸之的关系,又软语相求这个彼时还胆小稚嫩的姑娘不要把紫极殿中发生的事情说出去的时候,他全程都是懵逼脸,反复把世界线看了三遍,才勉强明白这一出所从何来。 得……他早就该对宿主妖怪般的能力见怪不怪了。 陆阖先前猜想得不错,尽管他如此尽心尽力地为傅嘉求情,三天之后,夏挚还是没有丝毫改变心意的意思,一道圣旨在黄昏之际传到紫极殿,直言你若是不去,朕可就随便指派抄家使了。 要从满朝文武中找到敢给傅嘉说话的人不容易,找到希望他粉身碎骨不得好死的人渣,那简直是一抓一大把。 陆阖沉默了半炷香,传旨的李守德叹了口气,正打算说什么,就见憔悴不堪的将军深深俯首,抬手接过了圣旨。 他狼狈得厉害,苍白得像是随时会消散,斑斑血迹隐没在深色的衣衫上,尖削的下颌凝着汗,可接住黄卷的双手却稳得不像话, “臣,遵旨。” “唉,”李守德摇摇头,“陛下是真生气了,威远侯……可要好自为之。”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陆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费力地起身,艰难地将身上凌乱的朝服又整理得一丝不苟,深吸一口气,又变回了那个英明神武的大夏战神。 只是袍袖中紧攥着圣旨的手却微微颤抖,用力到指节泛白。 老师……弟子无能,终究是保不住您了。 不过您放心,无论如何,陆阖定帮您守住傅家一条血脉……您若在天有灵,还请保佑那孩子平安喜乐,文采锦绣,不堕傅家门风。 陆阖心思纷乱,出宫时甚至忘了去牵马,直到在宫门处昏昏沉沉地撞上一个人,重心不稳地踉跄了几步,才从悲恸的心情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唐逸之望着他的目光复杂难明,与三天前截然不同。 想到郑巧儿,陆阖不禁心头一紧,勉强定了定神,才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高傲地昂首,一言不发地从唐逸之身边绕了过去。 让他提心吊胆的是,向来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年轻侍郎这次却没有发作,陆阖甚至分明能感到,刺在自己背上的目光深沉而毫不隐讳,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他告诫自己不要乱想——郑巧儿分明已经被他吓住,定然不敢在外乱说,况且深宫中发生的事向来让人讳莫如深,她进宫也有段时间了,应当知道分寸…… 心烦意乱的将军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青年才俊目光灼亮得惊人,双拳紧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自己站在原地,没有追上来当面质问。 这些文人墨客炽烈的感情、诡异浪漫的思维方式,习惯了直来直往打打杀杀的将军,恐怕这辈子也没法儿搞明白了。
第22章 第二朵白莲花(6) 大夏武德六年七月十四,注定是一个被载入史册的日子。 陆阖领着一队金甲闪耀的御林军,驻马丞相府门前,抬首去看那块先皇所提的匾额,面上无波无澜,任谁都想不出这位即将权倾朝野的侯爷在想什么。 傅家大门紧闭,古色古香的乌木散发出一股沉凝古朴的气息,里面隐隐能够听到惊慌失措的跑动和尖叫声,本该守卫疆场披坚执锐的士兵们将帝国栋梁的家团团围住,确保一个人都跑不出来。 陆阖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将军,”这些军人并不是陆阖的直属麾下——夏挚也不放心他带自己的人做这种事——只是暂借他使用,此时满脸谄媚说话的,就是这一小队士兵的首领,“时辰快到了,咱们这就进去?” 陆阖微微偏头,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中年人脸上正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期待和贪婪,仿佛将要进行的不是一场罪孽,而是什么进宝库寻宝的良机。 他使劲咬咬牙,把对这些侵略者拔剑相向的冲动压制下去,沉声道:“再等等。” 他何尝不知道,在被如此紧密地包围起来的情况下,便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想要闯出来也得费一番力气,更别说这一院子仅靠几个家丁的老弱妇孺…… 可陆阖还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哪怕有一个人因此获得了生的希望,也是好的… 那位御林统领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将军,陛下可是限定了时间的,您便是不将此放在心上,也请体谅体谅我们下面这些人。” 这样说话,已经是带上威胁的语气了。 陆阖淡淡地瞥过去,一个冰冷的眼神就将统领看得噤若寒蝉,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不敢与陆阖对视,只得讪笑了一下,垂头退了下去。 陆阖收回视线,手指在马缰上轻轻抚了抚,若有所思。 看来,夏挚还是不放心他,竟然专门派来个监工……这样一来,想救下老师的血脉,怕就更难了。 他思索了半晌,也没想出个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心想那人若真是一意要赶尽杀绝,大不了自己亲自带着那孩子逃跑,威远侯故交遍布江湖天下,不信便藏不住一个总角之龄的孩童。 他陆家军镇守漠北无可取代,夏挚若是震怒,要杀要剐他看着办就是。 此时陆成若在这里,定又要惊呼一声少爷荒唐,不过陆阖素来任性,更不耐烦这些战场之外的弯弯绕绕人情世故,他只知道,此时皇帝不敢也不舍得杀自己,那这免死金牌留着不用,难道要留着生崽儿不成? 想到这里,陆阖便不再犹豫,冲着大门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开始吧。” “是!” 随着一声响亮的应和,沉重的大门被轰然撞开,如狼似虎的士兵们稀里哗啦地涌进去,在满院子的尖叫声中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任务。 陆阖是最后一个进门的。 刚才在出发之前,他就告诫过这些习惯了京城豪奢生活的兵痞子:除了陆家直系血脉,府中的下人仆从一律不准伤害;不准对丞相家人不敬,不准损伤器皿,一切所得统统入库,如有违背,别怪他手下无情。 威远侯治军严明是出了名的,御林军们虽然心有不满,却也不敢在这位大夏战神天子宠臣面前说什么,只得唯唯诺诺应是,尽量约束自己撒野惯了的手脚,免得惹祸上身。 陆阖下了马,站在院子中央紧紧盯了一会儿,见确实无人敢违背命令,才装作不经意地抬脚往后院走去。 见他目标明确地前往藏书阁,刚才被骂的御林军统领不禁啐了一口,心想这位大人嘴上说的好听,自己倒是迫不及待地向着贵重物品去了,实在道貌岸然得很。 官大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他们抄过多少次家,那些中饱私囊的大人们自己吃肉,总也会给手下人喝点汤,哪像这铁公鸡,竟是要独吞! 这次回去,定要在圣上面前狠狠参他一本! 那厢陆阖才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事,他正忙着找应该是刚刚重生回来的主角。 “世界线里不是说傅辰桓躲在后门旁边的水缸里吗?”000疑惑的问,“……您这是去哪儿?” 陆阖无奈道:“藏在水缸里的是十二岁的傅辰桓,没两下就被人搜出来了。现在的他好歹在江湖上混了那么些年,若仍是没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往哪儿躲,他就不配是傅嘉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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