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先前对皇上一次次的劝导,那些“逆耳忠言”是如何利如刀锋。诚然,当年先帝太过无能昏庸,晨妃家人又玩弄权术不知收敛,老丞相也是一片拳拳报国之心,但他的方法确实错了,而他又凭什么要求,掌握天下臣民生死的皇帝,能将国事与私仇完完全全地分清楚? 他自己都做不到。 傅辰桓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这一天之内他接受的冲击实在太多了,以至于连反应都慢了半拍,但陆阖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过明显,明显到不容他逃避。 父亲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夏挚唇角抿出一个有些阴森的笑容,他看得出陆阖已经懂了他的意思,更不难看出对方脸上的挣扎和纠结……没有那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说教,也不再义正词严地“劝”他手下留情,不管怎样,他的猫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皇帝端着那杯酒,轻缓地走过来,赤足踏在大殿暖暖的长毛地毯上,没有一点声响。 “要我放过这小崽子,倒也不是不行。”他突然说。 殿外天空中又是一道惊雷,陆阖抬起头来看着夏挚一半隐藏在阴影当中的脸,目光定在他手中的那杯酒上。 夏挚笑了笑:“威远侯果然是聪明人。” “什……”傅辰桓看看那杯酒,又看看那两个人的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 他都不知道自己突然之间哪儿来的勇气,只是胸腔之间默然而生一阵惶恐,原本缩在角落的男孩儿一跃而起,跳过来就要抢:“你杀了我吧,这件事跟威远侯没有关系!” 陆阖吃了一惊,连忙去拉他:“小……住手!咳咳……” 夏挚轻轻松松地以侧身就躲过了男孩儿的争抢,原本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无能地跳脚,可眼角余光忽然看到试图拦住傅辰桓的陆阖似乎被牵扯了伤口,一手捂着腹部,发出一声闷哼,他的目光却忽然变了。 真的……好想杀掉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孽种。 可是不能呢,他的猫儿那么心软,他若是坚持杀掉这兔崽子,陆阖一定会伤心的。 夏挚沉着脸,再没有耐心跟傅辰桓玩儿过家家,随手揪住胡搅蛮缠的男孩儿的后脖领子,一挥手就把人甩到了一边去。 陆阖张了张嘴,没出声。 他收回了目光,把一点儿疑惑全藏在心底——夏挚看起来非但不若坊间所传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甚至可以算得上武功高强了。他摔傅辰桓的那一下子看似简单,可十二岁的孩子好歹也有□□十斤重,他那么举重若轻的,倒好像是扔了只小猫小狗,傅辰桓整个人都飞起来,撞到墙角,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陆阖……” 皇帝不知道第多少次绕着舌尖念出来这个名字,陆阖的喉咙紧了紧,他最后看了昏迷的傅辰桓一眼,恭顺地抬头:“陛下,如今边关祸患未清,能否多缓些时日,待紫金关筑起边防,陆阖任您处置,决不食言。” “……” 紫极殿里死一般的静默,殿外雷雨声震天的响,天地间雨大得似要将乾坤淹没颠倒过来,夏挚似乎是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咧嘴笑起来,露出唇边两个小小的漩涡。 “你呀。” 他的心情在一瞬间莫名好了过来,陆阖莫名其妙地看着皇上把酒杯放下,轻快地往殿门口走,嘴里甚至哼着歌儿。 但他一点都不感到放松,正相反,预感敏锐的大将军脖子后面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揣测地去看那杯酒,心思急转。 皇上看起来并不是想要自己的命……难道是什么用于控制死士的毒? 那样倒是很好。 陆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边关清定,四海安宁,前一个他马上就要做到了,后一个他的老师努力了一辈子,黑的白的事都做过,却终究未能如愿。 这大夏朝,已在根子里乱了。 但是……这就要和我没关系了。他看着那杯酒,竟有些轻松地想:我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我能保下唐逸之,保下傅辰桓,这些柔弱的文人才是这辉煌王朝的根骨,未来交到他们手里,就还有希望。 至于自己是不是能看到那一天,陆阖一点都不在意。 也许有点遗憾吧,但谁的人生能逃得了遗憾呢。 威远侯静静跪在那儿,有些出神,就听见皇帝似乎轻轻吩咐了紫极殿周围的内侍守卫都退后一箭之地,只留了李守德守在大殿门口。 他猜不透皇帝想做什么,隐隐又有些不安起来,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天子踱着他无声的步子,又回到了他的将军面前。 “朕不会杀你,”夏挚蹲下来,温柔地摸摸陆阖的脸,语调缱绻,“朕也可以不杀傅辰桓——但他与朕有血海深仇,他本人不足惧,放在爱卿身边,朕却难以安眠。” 陆阖连忙道:“陛下,臣定不会……” “嘘——” 夏挚将一根手指挡在他的嘴唇上:“朕不想听这些,陆卿该记得,朕最愿意做的,是把所有事都抓在自己手心里。” 他说着,又捏起那只酒杯:“如何,爱卿可愿为朕饮下这杯定心酒?” 陆阖顿了顿,抬手将小小的白玉杯接了过来。 玉白的杯子触到唇珠,略倾了倾,跪坐的将军轻轻仰头,将其中酒水一饮而尽。 “当啷”一声,精巧的杯子落在地上,被厚厚的地毯承接住,只在薄脆的沿儿上磕破了一个角。 陆阖惊愕的目光随着那酒盅落下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视野中一切就骤然翻倒,全身的骨骼力气彷佛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他身形晃了晃,毫无反抗之力地一头向前栽去,被早有准备的夏挚接了个满怀。 “哎,这就投怀送抱了。”夏挚的语气里含着浓浓的笑意,毫不费力地一把捞起软倒的人,双手抱着往旁边宽大到足够十余人胡闹的大床走去。 “……陛、陛下!” “爱卿莫慌,”夏挚笑意盈盈地垂首吻了吻威远侯的额头,“朕知你身上有伤,不会弄疼你的。” “臣……” “你放心,这是宫中秘药,药效对根骨没什么伤害,朕保证今晚过去,卿还是那个力能扛鼎的护国大将军,好不好?” “……” 陆阖忍耐地闭了闭眼,他已经发现,皇帝是铁了心要做什么,此时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只是……他一个大男人,皇上笑得这么奇怪,又抱他去那床上做什么。 等……那可是龙床,他若是躺上去,会不会太过僭越了? 陆阖也是被连续的低烧烧糊涂了,脑子里乱纷纷的全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在军中和奢靡的皇都度过了这么些年,他倒不是真的单纯到从未听说过那档子事儿……只是,听说过是一回事,能反应很快地联想到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他生来便身份高贵,幼时有长辈相护,后来拜了傅嘉为老师,也少有人敢在大夏的第一根笔杆子眼皮子底下放肆,再之后更不必说,威远侯赫赫声名如雷贯耳,便是那些恨他入骨的戎人,出于对对手的尊敬,在战场上也少有人会从这方面口出污言秽语……咳,倒也许是有,但两边语言不通,寻常听不太懂对方骂了什么,各自嚷嚷完,出阵厮杀便是。 因此,威远侯空有一副灼灼其华的样貌,长到如今,却当真未亲身接触过这些腌臜,更不会想到,这个在他心里凶残暴虐、喜怒无常的帝王,会对自己存着这样的心思。 原本以为最多忌惮他功高震主,想要他的命也就顶天了。 那酒里也不知道掺了什么药,陆阖只觉得全身上下半点使不上力气,肌肉全变成了棉花,皮肤触感却反而愈发敏锐起来,夏挚将他放在床榻上,布料摩擦的感觉清晰地传到脑海,燃起一串涩涩的电流,陌生的燥热感无端升起来,给白皙的肤色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张了张嘴,眼中甚至蒙上了一层水光。 太美了,仿佛优昙绽放,沾了朝露,又像月华柔灿,降了人间。 夏挚有些痴迷地望着他,牵起他的一只手,迷醉地在修长的指尖上啄吻,另一只手就探向了坠着墨玉的腰带。 陆阖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头,他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白皙的面孔骤然涨红,惊怒地看向夏挚:“陛下!您……住手!” “凭什么?”夏挚歪头看着他,示威似的低下头,毫不留情地在略微有些松动的领口露出的颈子上咬了一口,陆阖颤了颤,受不住地仰起头。 这种毫无反抗之力、被迫暴露自己最脆弱的部位任人鱼肉的感觉,他从未尝到过。 “臣……并非女子。” 夏挚愉快地笑了起来:“我想也不是,你是我的猫儿,是也不是?” 陆阖气得脸都涨红了:“陛下何必如此羞辱于臣,那酒、那酒……” “那酒就是先帝时候专用来整治不听话的宫妃的呀,”夏挚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轻而易举地抓住陆阖抗拒的两只腕子,按在头顶,去折腾他的衣服,“据说滋味儿得很,你可喜欢?” “……” “你乖乖的,”帝王温柔的嗓音里是不容抗拒的命令和威胁,“傅家牵连出的剩下那些人,我就不追究了。” “陛下……” 陆阖的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不怕死,甚至不怕痛苦刑囚,但……这样的羞辱超出了他的认知,他这辈子都想不到,会有如此命运落到自己的身上。 夏挚不动神色地等着他做出选择,眸色渐渐加深。 即使是他,这样子的陆阖,也是从未见过的。 年轻将军平时穿着打扮总是一丝不苟,常服官袍虽多是灼灼艳色,却总严谨地将能遮的地方都遮起来,领子恨不能高到下巴。更莫说他年少得志,为显威严总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像远山上的积雪,又冷又远,触都触不到。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衣衫散乱,无力地躺在龙床上,面色苍白任人施为,翻覆间可搅动大半个天下风云的手掌用力到指节泛白,却仍是对他的钳制无从推拒。眼周通红,似是要落下泪来。 夏挚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快要忍到爆炸了。 那双浅灰色的眸子里漾着清澈的泉,粼粼地颤了颤,终究还是无力地闭上了。 “陛下……切莫食言。” 夏挚的手蓦然一紧,在那对白皙的腕子上留下了发紫的抓痕。 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可是,汹涌而至的怒火,却半分都不见减少。 就为了那些腐儒,那些愚蠢到只知祈求不知奋斗的贱民,你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能献出来,是不是? 那我呢,我在你心中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压迫者,剥削者,卑劣地觊觎你的可怜虫,你是在可怜我吗,嗯? 既然如此,倒却之不恭。 夏挚的眼睛发红,他居高临下,恶狠狠地从牙缝中逼出四个字,像野兽那样撕咬下去。 “你——自——找——的!” …… 傅辰桓一天里第二次从晕晕沉沉的昏迷中醒过来,他后脑勺像被劈碎了似的疼,身周浮动着浓郁醉人的檀香味儿,还夹杂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身下是软和又毛绒绒的触感,傅辰桓撑着地面,艰难地晃晃脑袋里的一汪水,终于有了些清醒的意识。 他好像是在……皇宫? 皇宫! 意识霎那间猛然回笼,之前发生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闪过,最后定格在自己闭上眼睛之前,似乎眼看见陆阖将那盏不知是什么的酒从狗皇帝手里接了过来! 傅辰桓还未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自己似乎已经自动将陆阖划进了己方的阵营,甚至升起了一番同仇敌忾的心思,可想到那杯绿莹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酒水…… 他竟然开始为那个几个时辰前的生死仇敌而心急如焚。 可…… 傅辰桓惶急地环顾四周,他很快确定自己仍在晕倒之前的那处宫殿里,整个殿中昏昏暗暗,到处是鬼影似的纱帐和烟气,陆阖和皇帝都不知去了哪儿,他费力地站起来,一时都不知道要往哪边去寻。 ——上一次擅自跑出去给陆阖添的麻烦已经够大的了,更别说现在是在宫里,傅辰桓不能确定,自己这次若再乱跑乱逛,会不会再闯出更大的祸事来。 但陆阖现在分明生死未卜,他…… 就在这时候,有些奇怪的模模糊糊的声响钻进了他的耳朵。 有人在小声说话,掺杂着痛快的笑意,却听不到另一人的回应,只间或有抑制不住的只言片语漏出来,似是极尽忍耐,低沉又悦耳,只一忽便又被按下去,衔接上更长久的沉默。 傅辰桓猛的一个激灵。 他牙齿在打颤,双眼瞪得大大的,指甲都扣进了掌心,尽管在心底拼命告诉自己不可能,却还是仿佛受到了魔鬼的蛊惑,轻而无声地朝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摸过去。 不……不会的…… 一定是我想错了,我、我怎么这么龌龊……不可能的……! 陆、阖…… 可他离得渐近了,仿佛有灿烈的火骤然烧在眼底,男孩儿一瞬间眼瞳深痛,他觉得喘不上气,一吞一吐之间的气流仿佛着了火,他隐约看见威远侯那张端严艳丽的脸在光影明灭间一闪而过,看到他深蹙的剑眉,颧骨上不正常的酡红。 傅辰桓腿一软,跪了下去。 “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几个酸儒,能掀起多大的浪来?” “放过便放过了……还能在这事儿上骗你不成?” “你听话,枫铭……” 似乎是岩浆在傅辰桓脑子里掀起了巨浪,他死死地捂着嘴,牙齿将拳头上咬出淋漓的血痕,一个字也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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