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铉超心都融化了,蹲下来抱抱他,又抱抱他,实在是舍不得这个小面糖人。“你在家好好听你爷爷的话,听你娘的话,多读书,等你学业有成,便可以到京城来找我,我不但带你玩,还介绍和你差不多大的朗哥哥和你玩。” 范铉超劝了又劝,亲了又亲,也不及范景姒一句低声的警告:“锡儿莫要耍赖。” 范景姒见儿子乖乖地松了手,站到自己身后,才嘱咐范铉超:“哥哥在我这儿,我自然会将他照顾好,你不必担心,也叫嫂子莫要担心。你回去后,回国子监好好念书。你年少成名,自然有实力在,不过这几年沉静下来念书,对你来说也未必不是坏事。” 范铉超都应下来,这些话,昨晚上范景文就都翻来覆去地和他说过了。连嘱咐的话都差不多,这两兄妹真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范铉超回到京城,张氏细细问过范老爷和范景姒的情况,点头说:“你姑姑照顾你爹,我是放心的。”又想到范景姒丈夫刚过世不久,叹息道:“姒儿也是命苦的……如今你说孙锡侄儿聪明懂事,她也算有个盼头了。” 这年代的女人,最大的依靠,也就是儿子、丈夫和娘家。张氏投胎在英国公府,虽然是庶出,却比一般人家要好得多,幼年无忧无虑;嫡母慈善,将她嫁给了范景文,夫妻恩爱,中年平安幸福;而自己的两个儿子,超哥儿聪慧早熟,朗哥儿纯孝伶俐,想来自己下半生也有了依靠。 幸好范景姒心性坚强,否则若是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人生,只有剩下哭哭啼啼的份了。 张氏不禁为范景姒抹抹眼泪,自己也曾将她如珠似宝地捧在手里当女儿养过的。 范铉超安慰过了张氏,从主院出来,直奔书房,和范铉朗亲昵了一会。 范铉朗又不高兴又舍不得范铉超,嘟着嘴问:“哥哥每次写信回来都说那个孙锡弟弟的事,难道是更喜欢孙锡弟弟,不喜欢我了吗?” 范铉超还真不知道范铉朗居然会吃醋,小男孩也会像姑娘一样斤斤计较吗?范铉超连声说:“当然不是,我最喜欢你了。我们俩一起长大,我最喜欢谁,你还不知道吗?” 他又送了好些个小礼物,这才被范铉朗放过了。 陈先生考校过了范铉超功课,见他没有放下书,这才过关了放他走了。 国子监那边,范铉超请了两个月的假,现在还剩下几天,他也懒得提前回去,只是在家里读书习字,陪张氏聊天。等他终于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去国子监,一见到倪后瞻,没等他打招呼,倪后瞻一把拉过他胳膊,拖着到了隐蔽处,问道:“听说吴桥县建了个魏忠贤的生祠,你可知道?” “不但知道,我还见过呢。”范铉超遗憾这时候没有相机,否则真想给倪后瞻看看监工打人和生祠的模样。“听说吴桥盐户费了万金,才建好了生祠,现在含血回本呢。” 倪后瞻评价一句:“自作自受。”然后又说,“这事在京里头传遍了,你可知为什么?” “还能有什么,第一个敢这么拍马屁的呗。” 倪后瞻摇摇头,“虽然如此,也不值得前几天吴桥建好了,今天京城里就传开了。有人要在京城里给魏忠贤建生祠呢。” “在京城里建?”范铉超大吃一惊,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权贵遍地的京城里明目张胆地给魏忠贤建祠堂,这不是生生打那些世家贵族的脸吗?“是谁?建在哪里?” 倪后瞻伸手手指,指了指脚下站着的土地,“就在这儿,在国子监里。和孔圣人并肩。” 范铉超眼睛都快瞪脱窗了,又听到倪后瞻说:“这两人你也是知道的,就是陆万龄和祝捷。” 第27章 真冤大头 范铉超一没想到居然敢有人把生祠建的和孔子并肩,二没想到自己认识的人里居然有这么不知廉耻之徒,拉着倪后瞻急急问:“快和我说!” 倪后瞻本来也不知道这事,直到陆万龄和祝捷要在国子监里建生祠这事闹得不可开交以后,他才从另一个平日里常和他们喝酒吹牛的监生那里知道情况。 这件事要从陆万龄的一个朋友说起。这个人叫曹代,是个秀才,科举屡次不中,虽然有心接着再考,却要在京城找个地方吃饭,才能看书。他到了一个叫魏抚民的人家里做家塾,也就是座馆先生。这曹代一来是找个立足之地,二来看中魏抚民和魏忠贤是同宗,希望能日后科举路上行个方便。 他和魏抚民关系不错,这日魏抚民告诉他吴桥县给魏忠贤建了个生祠的消息,曹代也就谈天说笑一般告诉了陆万龄。这事被祝捷知道后,立刻想到了个好主意,“我这儿有条通天的青云捷径,想和陆兄一起分享,陆兄是走还是不走?” 陆万龄奇道:“什么青云捷径?若是可靠,定然要走的。” 祝捷早就知道陆万龄和自己是一路人,只是陆万龄脑子没有他灵活,胆子也不够大,需要人拉上一把,“你刚刚和我说的生祠,就是青云路。” 陆万龄脑子转的慢,但他不傻,祝捷话音刚落,他就反应过来了,“可是自从吴桥建了生祠,打这主意的人数不胜数,我们也不过是吠影吠声罢了。” 祝捷说:“所以我们要另辟蹊径,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 陆万龄实在不知道他和祝捷两个穷书生能做什么别人不敢做的,问道:“听祝兄的意思,已经胸有成竹了?我实在愚钝,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祝捷哈哈一笑,高深莫测道:“我问你,我们这是哪?” “国子监啊。”陆万龄摸不着头脑。 “国子监里有什么?” “监生?先生?”陆万龄连猜了两个都不对,见祝捷无声指了指窗外,窗外柱子上正刻着《论语》的一句“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陆万龄想了又想,突然惊呼:“孔夫子!孔圣人!” 祝捷见他终于开窍了,满意地点点头,“正是如此。这国子监里供奉的都是孔孟先师,若是能把魏公公的生祠请进来,便是让他立地成圣,从此享千秋万代文人供奉,可不就是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 陆万龄沉思一会,说:“这主意是好,可我怕魏公公不愿意,毕竟这是国子监,又是和孔夫子比肩……” 祝捷冷笑:“魏公公权倾朝野,连如今圣上都可玩弄股掌之间,又怎么会在意一个死了几千年的老玩意?” 祝捷一句话骂了三个人,要是传出去一星半点,他前程可就全毁了。陆万龄一边连声让他慎言,一方面又觉得祝捷这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能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这种话,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兄弟的。 陆万龄感动:“既然如此,就全按祝兄说的办,我明天就去找曹代。” “我和你一起去。”祝捷连忙说,陆万龄一口答应了。 两人就着“马上就要登堂入阁迎娶千金贵女走上人生巅峰”的豪爽兴奋之情喝了一大壶酒,陆万龄突然想起来,“我们没有钱建生祠啊?” 祝捷不慌不忙,“等魏公公知道了这事,不就有钱了吗?” 陆万龄低头思考了许久,才明白过来,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多亏了祝兄智谋过人,我们这才要发达起来,若没有祝兄,我还不知道要在这国子监熬几年呢!” 祝捷举起酒杯:“若没有陆兄交游广泛,我这些小聪明怎么能派上用场呢?” 第二天他们就去找曹代了,两人把来意一说,又说:“此事若成,我们三人是首功,至少能捞个七品县令当当,总比现在还是个穷书生好。” 曹代说:“这事恐怕行不通的,有些欠妥当。” 祝捷道:“要等事情都行得通了才去做,要等到猴年马月?你看现在,魏公公杀忠臣,结党羽,那桩哪项是行得通的?又有哪项合乎道学了?还不是人做下了,才行得通的。” 晚上魏抚民回来,曹代便将陆万龄和祝捷话告诉了魏抚民,魏抚民哪里读过几天书,他连像曹代、陆万龄这样的犹豫都没有,欣然应下:“这正是我叔叔喜欢的,等我和叔叔谈过,看看怎么办才能办的漂亮。” 魏忠贤也是个大文盲,对孔夫子更没什么敬畏之情,但他在宫里混久了,和东林党斗多了,也知道有些人是不能动了,孔夫子就是其中之一。“咱家怎么敢和孔圣人相比,罪过,罪过啊。” 魏抚民道:“叔叔切不可妄自菲薄,照那些监生看来,叔叔比孔夫子更厉害,更该敬重呢?” “哦?此话怎讲?” “那孔夫子不过是教出了七十二个学生,到死也不过是个白衣。叔叔管着内外大小文武官员,何止七十二个?就是孔夫子门下,也没有这么多带乌纱帽的学生哩。”没文化的魏抚民拍马屁起来,正好能拍在同样不读书的魏忠贤心里,“叔叔您是东厂总督,为国家除去了东林党这个祸害;辽东军队如今一改颓势,和后金对峙,正是因为您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正如当世诸葛亮啊。他们又说了,别的不说,就说孔夫子其他的文都没写,一辈子就整理了基本拾人牙慧的前人之语,叔叔您啊,一人写了《三朝要典》定下三朝功过,岂不是更伟大?” 魏抚民见魏忠贤听得眉开眼笑,又再接再厉道:“叔叔,您数数,您都抵得上多少个历史名人了?简直是文曲星下凡,武曲星在世啊!” “尽说些好话奉承我!”魏忠贤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被这些话捧得高高的,就像小时候看多了虐文,就喜欢看些傻白甜,傻白甜看多了,味道又淡了,想看些腻得不行的总裁文。如今的魏忠贤,是听不进忠言逆耳了,“算了,既然是那些书生的好意,我们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只是他们不过是几个穷秀才,哪里有什么钱,你去我账上支取些,嗯……我听赵百荣说吴桥县给我做的生祠花费万金,那就取万金给他们做吧。让他们好好做,事成之后,自有补给他们的好处!” 陆万龄得了确切答复,又知道魏忠贤自个掏腰包建国子监,他们只需一个首倡之功就能出人头地,忍不住对祝捷竖起了大拇指:“祝兄料事如神啊!” 祝捷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也不说些什么谦虚的话了,朝陆万龄拱拱手,应下了。 “其实这件事若是要做好,还有一个坎没过。”祝捷对陆万龄说,陆万龄问道:“魏公公都同意了,还能有什么坎?” 祝捷吐出一个人名:“林焊,林司业。” 林焊,林司业,国子监第一硬骨头、臭脾气。 一听到林焊的名字,陆万龄不禁萎了,他在林司业手下吃过几次亏,实在是怕了。祝捷一看他这样,讥笑道:“你有魏公公亲口承诺,怕他一个从四品的司业做什么!” 陆万龄一想,正是如此。以前他是秀才,那是司业,这才怕了他,可陆万龄什么时候不想着出人头地,以后找机会和林司业叫板?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自己怂什么怂啊,正面杠啊! 他们一起去见了林焊林司业,林司业不知他们两人一起来所为何事,只是见他们脸色阴沉,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 林司业问:“你们来所为何事啊?” “是为了魏忠贤魏司礼公公的嘱托而来。”陆万龄说道,见林司业一下就拉下脸来,心里一阵快慰。 林司业没想到国子监这个一向是东林党预备役的地方居然还出了魏忠贤的,脸色难看极了。“魏厂公嘱咐你们什么了?” “学生朋友在魏司礼族亲处座馆,前几日得知,魏司礼嘱咐其亲族,让学生们上本请奏,说魏司礼功德盖世,可比孔孟先圣,叫我们在国子监里给他听建生祠,日日香火供奉呢。” 林司业气得发抖,他哪里不知道这事他们两个的托词,分明是他们自己想抱魏忠贤大腿,才去找人家的,在国子监里建生祠这事估计也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现在又安在魏忠贤头上。 魏忠贤祸乱朝纲,林司业为人方正,对其恨之入骨。可看着眼前这两个都是自己的学生,林司业更加心痛,想到他们两不思进取,反而为了一步登天,居然舔着脸让魏忠贤的生祠建在太学旁边。 他魏忠贤算是个什么东西! 林司业双手握拳,一拳锤在桌子,咚的一声,吓得陆万龄心脏都快停跳了。 “这事可笑!可笑之极!你们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居然就学会了这么些个投机取巧的把式,居然敢把阉祠和文庙并列。定会引起人神共愤,即使现在不将你们得而诛之,也必会遗臭万年!” 祝捷赶紧补救:“林司业明鉴,这并不是我们的主意,这全都是魏司礼的吩咐,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原来我们是不想上这本奏章的,可又怕惹祸上身。” 林司业冷笑:“你们有什么祸?本官还能削官为民,你们呢,本就是一身白衣,有什么可削的?” 陆万龄假惺惺地说:“我们本来就是秀才而已,并没有什么好罚的。只是我们被罚无所谓,怕的是连累了您啊。” “我有什么好被连累的?” “当时,我们惧怕魏司礼的权威,已经答应他定将此事办的漂漂亮亮。如今,您要是拦着我们不上折子,魏司礼过几日不见折子上去,问起来,我们只好为了自保,说是折子让您压下来了。这不就是连累了您吗?” 林司业哈哈大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就是我压的折子又如何?你们学了圣人之道,虽达不到圣人境界,却应该时时刻刻用君子之道要求自己,每日三省吾身。可你们呢?只知道阿谀奉上,不想着怎么提高水平,一心只钻研汲汲小道,此非君子,乃小人尔! 国有国法,我们国子监也有监规,国子监不许结党,不许钻营,你们的折子,我不但要压下来,你们两个,也别想再进国子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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