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因为生祠的事?”陈先生问,范铉超点点头,“说吧。” 范铉超犹豫几秒,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不想读书了,也不想科举——我,我不想当官。” 陈先生迟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有力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范铉超闭上眼睛承受。 “你怕不是不想读书,不想做官,是不想做大明的官吧?”陈先生轻声问,一点也没有问出了范铉超心底的心思,也没有问出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的样子。 范铉超不语,仓皇点头。 “你可记得,我来教你,第一天上课问了你什么?” “记得,先生说,有人读书为了做官,有人读书为了增进才华,有人读书为了大富大贵,先生问我为什么读书?” “你当时怎么回我的?” “……”范铉超沉默,之后才低声道,“我说……我说……见到辽东来的难民,不知道能为他们做什么,只好先读书。” “你可还记得那些难民的样子?”陈先生进一步逼问道。 范铉超面上哀戚,“记得,记得的,那些日子他们几乎每晚都在我梦里,这些年来也没有一日忘记那些人的脸——可是!可是!这大明的江山上如今又有了多少难民?一月杭州兵变,三月福宁兵变,去年还有贵州兵变,这些难道都是巧合吗?这些都是被逼的啊!大明江山危矣!可那些人,阉党只顾着贪赃枉法,东林党只顾着朝廷党争,谁还顾得上大明千千万万百姓? 人人都说东林党好,可他们好在哪儿?不是东林党的人就一棍子打死,再好的官,再重要的决议,只要不是出自东林党之手,那就是错的,那就是要被打倒的。 至于阉党,其罪恶更是罄竹难书!卖官售爵是轻的,欺上瞒下每日如此,搜刮民脂民膏没有谁比他们更在行了。 两党之争,将整个国家都拖入了泥潭,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错了。唯一能拦住两党的只有皇帝,但是他根本不想管事,只想做木工!甚至他连字都不认得!这样的人能做皇帝吗!只是因为他是大儿子所以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浪费国家的命运这样对吗?要我去为了这样的皇帝,为了这样的国家卖命,我做不到——我不愿意!” 范铉超说的这番话,如果诉说的对象是范景文,这简直算得上是和犯上作乱同一等级的政治错误了。 但幸好听到的人是陈先生。陈先生经过科举,但他也是寒门出身,与从小就生在官宦人家、受到最传统的“天地君亲师”思想教育的范景文不同,他这一生既经历过贫困潦倒的日子,也有过“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精彩时刻。当他在人生的最顶峰,看见食肉者鄙的朝堂恶流,但他在生活的最低谷,也见过人生百态。 他见得更多,也就更能尊重范铉超的想法,不管多么惊世骇俗。虽然他不同意,但是他至少理解了。 所以他才叹息。 范铉超说完这些话,心里也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这位夫子会如何教训自己。但他并不后悔,这些话已经压在他心底很久了。从他在万历朝时就想说了。一个皇帝犯错,所有人都必须跟着一起倒霉的朝代,为什么还非要延续下去呢?既然知道大清并不是元朝那样将汉人奴化的朝代,明明知道后面有康乾盛世,为什么还非要为了一点“汉家天下”的面子,活受罪呢? 范铉超的思想还停留在“这个公司不好我就跳槽”“那个公司不好就会破产被人收购”的现代思维,并没有意识到“改朝换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直到他见到因为战乱南下的辽东难民。 他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主张,这是对的吗?让历史按照原定的方向发展就是正确的吗?还是说,在历史之外,还有一种选择呢?说不定是更好的未来呢? 但这仅有的一丝微弱的怀疑,最终还是消散在魏忠贤的大贪大奸里,消散在东林党的对人不对事里,消散在天启皇帝的不作为里。 既然这个王朝坏掉了,那就换上一个新的来。 从头开始,建立一个太平盛世。 范铉超望着陈先生几乎是一下子失去了精神的面庞,悲伤道:“先生,这个国家已经坏到骨子里去了。我不想为这个样的国家卖命。” 陈先生回望范铉超,朝气蓬勃的脸,因为自认为正确的信念而发光的眼睛——他曾以为自己的学生将是未来大明的希望,国之栋梁。可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岔路,自己却毫无所觉,以至于发展到今日,大明二十年后的顶梁柱,已经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失望至此。 如果范铉超也是这么想的,那这个国家里又有多少人是这么想的?有多少饱学之士,不愿意为国效劳,而眼睁睁看着国家渐渐滑入灭亡的深渊?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范铉超呢?陈先生自己就是看透了官场,辞官归乡的啊。 “你并不是只知道一味相信别人的话的人,所以你若是如此想法,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也无能为力。”陈先生无力地说,“可是,铉超,若是你今日不读书,日后可能连报效国家的机会都没有了。” 范铉超低声道:“我也不是不爱读书,可要让我做官,我是万万不愿的。” 陈先生说:“你今年也有十六了,虽然还未弱冠,但你既然已经能说出这番话来,我便不能将你和一般的孩子一样对待了。虽然我只是你的座馆老师,并非收你做入门弟子,可也有几年的师生情谊,送你‘含元’如何?” “先生虽不曾收我做入门弟子,我却一直当先生是我真正的老师。先生赐字,莫敢不从。”范铉超发自真心地说。 “含元,是个好字,莫要辜负了它。”陈先生道。 范铉超隐隐知道这字的意思,陈先生是让他别忘了当年说的“想为辽东来的难民做什么”的赤诚之心。换而言之,是他当初以为能改天换地,一片赤忱的情怀。 陈先生,终究还是不同意他的决定。 第30章 送林司业 范铉超自从那天回到家后,就再也没去过国子监,告了假在家里学习。虽然他和张氏、陈先生都说了不愿意再读书,但他还是随手读些书,日子像是回到了还没开始跟着陈先生学习的时候,不以科举为目的,只是为了增长见识,增加修养。 因为没有了压力,反而更加能看得进去了。 范铉超得到了陈先生送的字,写了之后装裱好贴在了墙上。他还下不定决心,究竟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好,还是跟随陈先生的建议,朝着“含元”的方向前进。 虽然他看起来很坚定地认为这个国家已经腐烂到了极限,但就连陈先生都看到了他心底的犹豫,还专门为他起了“含元”的字,可见还是希望他回到“正途”上来的。 而每当看到朝堂上的争斗,范铉超只想远远躲开。可他一躲开,又会看见那些苦难的人沧桑的脸,左右为难。 范铉超苦笑,这比毕业季上天下海去找工作折磨人多了。 正想着,静楼来报,“倪公子来了。” 话音刚落,倪后瞻敲着扇子就跨进了书房,“含元,走吧,林司业今儿个回乡。” 当时他们听说林司业回乡,国子监里一众对陆万龄和祝捷看不过眼的监生,不管是平日里敬重林司业的,还是抱怨林司业太过于严厉的,都纷纷说要去送上一程,范铉超早就穿戴整齐,正等着呢。 两人一同出门,到了城门口,却发现来送行的监生只有寥寥十几人,和当时一呼百应的情景相去甚远。 范铉超皱着眉头,问其中一个道:“怎么只有这么些人?其他人呢?” 那人姓王,王监生支支吾吾,故左言右,倪后瞻见状,知道有变故,道:“到底怎么了,快说!” 王监生比范铉超大,却比倪后瞻年纪小,加上平时倪后瞻在国子监里风头独树一帜,颇有几分威信,所以他也就一叹气,都说了:“他们都不来了。本来当时我们说得好好的,都一起来送林司业。昨天我还提醒他们呢,可今早起来,我等了一会没认出来,去敲门,一个个不是今天有事就是昨天吃坏了肚子,还有的根本就找不见人了。” 说完,王监生见范铉超和倪后瞻气得脸都拉长了,小心翼翼道:“算了,虽然人少了些,可大家的都是真心实意来送林司业的,比他们那些假模假样的要好。” 范铉超虽然还是生气,却也不能现在冲回国子监将那些人抓出来骂一场,青着脸,胡乱点点头。 倪后瞻却不管这些,大声骂道:“都是些人模狗样的伪君子!”引得周围几人纷纷侧目。 范铉超看到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朝着城门口缓缓驶来,要不是车架旁坐的正是林司业身边的老仆,范铉超还真认不出,差点就这么放过去了。他笑道:“林司业来了!” 几人赶紧上前,一齐道:“学生恭送林司业回乡。” 马车停下,林司业掀起车帘,见到国子监十几个学生,有的曾经被他骂过罚过,有的他寄予厚望,如今都来送他,十分激动,“我这辈子能教到你们这样的学生,此生无憾啊。” 范铉超说道:“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这些年来全靠司业教导。” 林司业道:“哎,我并没有教你们什么。原本以为我管理国子监还算是严格,比起以前的国子监更严格,没想到还是出了陆万龄、祝捷这样的败类,实在是我人生一大耻辱。” 众人纷纷安慰道:“那陆万龄和祝捷是他们自己心术不正,和司业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林司业在国子监一向公正严明,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您就这么走了,我们这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林司业道:“我已经老了,是再看不下去国子监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了。我知道你们多为岁贡选拔上来的学子,虽然现在生祠一开,国子监学风不如从前,你们也不要忘了发奋读书,早日为国效力。” 倪后瞻一直在听着林司业和众人讲话,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道:“既然林司业知道我们在国子监势单力薄,为何还要抛下我们,独自辞官回乡?先生想做名士清流,便不顾我们这些学生了吗。” 倪后瞻一向是敢想敢说,可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挑在这个时候,当着林司业的面说——“你就是怂了,干不过人家就跑”。就连范铉超也只知道他对林司业辞官一事颇有微词,可没想到居然会当着林司业的面,在所有人面前问出来。 来送行的监生们也是大吃一惊,有的去拉他的袖子,有的斥责他不尊师长,还有的请林司业不要因此怪罪于他。总之,城墙根下,突然热闹了起来。 有几个人也喊范铉超劝劝倪后瞻,让他向林司业道歉,好把这段圆回来。范铉超和倪后瞻的性子南辕北辙,若是在平时,倪后瞻得罪了人,都是范铉超好说歹说地劝回来的。 林司业看着倪后瞻,目光缓缓转向范铉超,“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们在国子监的确孤立无援。”范铉超最后缓缓吐出几个字,“今儿来送您的监生,除了我和后瞻这样的官宦人家子弟,怕都是在拿前途在赌了。” 林司业目光一个个看过这些来送行的监生,眼角不禁湿润了,“我对不起你们啊。我虽在国子监,却也算是一人历经三朝的元老,见过三党和东林党斗争,见过东林党一家独大,如今又见了魏阉的操弄权柄。我老了,我也累了。实在没力气再和年轻人斗了。 可是,你们还年轻,自有大把的时间实现你们的抱负,安抚大明。我只是国子监司业,不过从四品的官,但你们以后必定要出将入仕,甚至封阁也不在话下。我无法再为你们保驾护航了,我虽辞官,却希望你们能留下来,总有一天,国家会需要你们的。” 国家会需要我…… 范铉超一句话不说,回忆起自己昨晚拜访张维贤的情形。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拜访张维贤这个亲舅舅,可他还是被张维贤的长随请去的。说实话,见长随一路上板着脸不说话,进了府以后之间把他引到了张维贤的书房,范铉超心中直打鼓。 张维贤这是什么意思? 第31章 超哥被打 张维贤的书房极其简单,一张桌子,一套茶具,一张地图,一书架书,除此以外就没有了。连座椅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张维贤坐在一个蒲团上,范铉超行了礼,张维贤“嗯”了一声,让他坐在另一个蒲团上,径自取了茶壶倒茶,神色平淡,并无一丝异色。 见此,范铉超更加害怕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是有种直接被班主任从教室里带出来去见教导主任的感觉,心里有些摸不准这位英国公舅舅的心思。 他是位极人臣的英国公,自己又是他庶妹的儿子,可英国公既不像一般的舅舅对侄儿那样亲热,也没有富亲戚对穷亲戚的冷漠。英国公老太君曾说,范景文是英国公少有的至交好友,可范铉超见他们相处,也不比英国公对自己热络多少。 总之,他这位权势滔天的舅舅,整个人每天都是一副随时都要出家求道的冷淡样子。 虽然他在国子监、在吴桥县也多有人用这层关系巴结讨好他,范铉超却一直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沾这段关系。并不是怕给英国公添麻烦,而是心知肚明自己虽然是英国公侄子,张维贤却没有把他多放在心上。 狐假虎威,总是尴尬的。 “不知道舅舅今日招我来,有何吩咐?” 范铉超说完,张维贤也没有说话,他先倒了一杯茶,仰头喝了,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品茶。过了一会,张维贤品完了,举手给范铉超也倒了一杯,“你也试试,这是今年新上的峨眉雪芽,春茶金贵,需细细养,细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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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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