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跪在地上,神色被遮掩在宽大的袖袍下,只沉默着,丝毫不觉得十皇子被当众架在高处上不去下不来的境地与自己有关。
虽然他确实很早就看见王太后入殿了。但这能怪他不给十皇子提醒,反而借机在王太后面前摔倒,然后嫁祸给十皇子么?
显然是不能的,谢玹理直气壮地想到。
十皇子虽然以“英勇”自称,实际上胆子堪比老鼠。想必是领教过王太后责罚的手段,眼看就要眼泪汪汪了,皇帝适时开了口。
“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罢了,起来吧。”
王太后轻哼了一声,却也是听从了皇帝的意见不去责备十皇子。她目光一转,落到俯身仍在叩拜的谢玹身上:“你也别跪了,自行回到席中去吧。”
“是。”
谢玹应声,缓慢地站了起来。
原本他是可以直接转身回到座位中,但他偏偏先扯了下袖袍。谢玹年纪小还无玉冠,但诸如宴会这般重要的场所需要戴上发饰以示礼节,他抬手将碎发拂到背后,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停顿的片刻,谢玹微微抬头,与王太后还未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没人知道他是无意还是有意。
王太后一怔,目光幽深:“是你啊。”
她回过身,笑着对皇帝说:“青山,咱们也许久不见他了。”
“嗯?”皇帝眼露疑惑,“谁?”
“你从冷宫里捞出来的小皇子啊,这就忘啦?”王太后说,“当年因此你还和我吵了一架,险些旧疾复发呢。”
皇帝笑道:“朕那么多小皇子,母妃说的是哪个?”
王太后仔细端详着皇帝的脸,似乎想从他言语中窥探出这句话究竟是真实还是谎言。片刻后,她笑了下,不再多问,转头问谢玹:“星澜,你身上的伤可有好些了?”
骤然听到熟悉却又陌生的称呼,谢玹恍惚了一瞬。但很快,他意识到王太后并不是真的在关心他的伤势。
谢玹装作疑惑道:“什么?”
“萧陵不是说你在练武场意外受伤,现在卧伤在塌吗?”
谢玹:“……”
萧陵是这么说的?
他借十皇子之力摔出去,为的就是试探王太后对那件事的反应,结果萧陵自己先交代了?
谢玹无言了一瞬,只好道:“萧先生宅心仁厚,担忧星澜的伤势,故说得严重了些,其实不碍事。”
王太后意带责备:“虽然习武被伤到是常有的事,但据说那箭都镶进肉里了……萧陵身为掌教先生,竟让皇子的课堂上发生这种意外。”
她言语间仍是慈爱与担忧的,只是那双眼不含感情,谢玹看过无数双这般熟悉的眼,自然知晓,比起谢玹的伤势,王太后的注意力更多的在“萧陵课堂上的意外”这件事上,或者说,在萧陵的身上。
思忖到萧家可能与皇室发生的纠葛,谢玹瞥了眼低头不语的十皇子,微微一笑。
“回皇祖母,虽是课堂,但那毕竟是练武场,意外发生难以预测,星澜相信十哥也是不想的。”
“哦?”王太后骤然抬眼,“这事还和谢端有关?”
刚刚坐下,气儿还未喘匀的十皇子:“…………”
第8章 我身份尊贵,给我跪下
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宴会上人人都自在,人人皆愉快,唯有十皇子拉着张驴脸,屁股底下的团塌像生了刺似的,扎得他如坐针毡。
经这一回,他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要离谢玹远远的,心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可谢玹似乎很喜欢看他这般有趣的反应,十皇子往旁边挪上一寸,谢玹便不动声色地跟过去,挪一寸,跟过去,如此反复。十皇子看在眼里,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啪”一声把手拍在桌上。
坐于高处的皇帝蓦然站起身来。
十皇子顿时惊得一哆嗦,刚要爬起来请罪,就被谢玹按住:“不是你。”
十皇子:“?”
这酒喝得好好的,膳房的菜都还没上完,皇帝突然站起来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惊扰了圣驾?
他一面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一面狠狠地横了谢玹一眼,一把拍开他的手。
“看。”谢玹抬了抬下巴,指向稳稳端坐于高位的王太后,与胸口不断起伏的皇帝二人。
离得远,两人的神情已然是分辨不清了,但皇帝的情绪昭然若揭。愤怒、屈服,还有积攒多年的、不知向何处宣泄的恨。而他恨的对象,此时正端庄地坐着,慢悠悠地回身朝皇帝的碗碟中夹了一筷菜。
“皇祖母和父皇吵架了?”十皇子看了半晌,憋出一句,“不是常有的事么?有什么好看的。”
他缓缓吁了口气:“每回家宴都吃得糟心,下回我再也不来了。”
谢玹看了十皇子一眼,嫌弃的意味十分明显。他端起酒杯,兀自往旁边挪了分寸,担心自己和十皇子待久了,容易染上同样的脑疾。
十皇子却不乐意了:“你那什么眼神啊!”
“皇祖母与父皇经常吵架?”谢玹问。
“对啊。”十皇子哼哼两声,姿态尽显炫耀之意,“你不常待在皇祖母身边,自然不知道。是皇祖母告诉我的,父皇生了许多年的病,吃的药里有几副药材成分相克,会影响到情绪,是故偶尔会无来由地发怒。每回皇祖母都会无比包容父皇,就像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一个帝王当众发怒,座下的臣子、儿孙、宫侍无一反应,像每个稀松平常的白日。帝王勃发的怒意像凭空打来的一击闷拳,激不起半滴水花。
这让谢玹想起初登皇位的自己。
谢玹垂下眼,浅浅嘬了口酒:“十哥,你如今年岁几何了?”
十皇子莫名其妙:“干你何事?”
“你自小便被养在皇祖母膝下,受尽宠爱……我记得皇祖母的宫中并没有大片的湖泊吧。”
“?”
“那你脑子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
十皇子:“……”
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谢玹,“你你你”了半晌,发觉论口才自己压根不是谢玹的对手,只好无能狂怒,怒而拍桌。
谢玹侧过头,没去管他。
他将目光悄然落在远处的皇帝身上,皇帝站立良久,最终在一片寂静的沉默中拂袖而去。谢玹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但自始至终,皇帝都再没回头看一眼。
这副场景被十皇子看见,他猛地凑到谢玹身边,一脸幸灾乐祸:“别看了,别以为父皇把你从冷宫中带出来就是喜欢你,你看父皇连你是谁都忘了。”
他好像终于找到能令谢玹不痛快的事,顿时撸起袖子兴致盎然:“我住在皇祖母宫中,见到父皇的机会可比你多,上一次父皇还亲自指点我,说我对《千字文》理解甚笃。”
谢玹回过头:“父皇很喜欢你?”
十皇子看起来有些心虚,但仍然昂首点头。
“你觉得是好事?”谢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嘴上也一点情面都不留,“蠢死你算了。”
上一世,皇帝曾暗叹过谢玹聪慧。
但被束缚在牢笼中皇子是不允许聪慧的。于是在外人眼里,他便装作如现在的十皇子这般天真。
他自以为能保全自身,每天吃得饱穿得暖,对皇位不争不抢,就能在成年之际混上个亲王,出宫后开府立业碌碌无为地度过此生。
他们被眼前的安稳岁月遮住了双眼,却不知护着自己的那双羽翼早已千疮百孔。覆巢之下无完卵,皇帝的命运,就是下一个受宠皇子的命运。
皇帝中途离去这件事并未在宴席上泛起波澜。
病弱的皇帝苦苦支撑,为的就是治理这清朗江山,这般敬业操劳的帝王,于他们子孙后代来说是福分。
王太后如是说道。
她代替皇帝,在高位上侃侃而谈,臣子与皇子们附和着,感叹着,最后相视一笑。谢玹看着看着,便也随着大众轻笑起来,只是目光中冰冷一片。
宴席很快便接近了尾声。王太后并未喝多少酒,酒能醉人,能让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人褪去伪装,剥去人皮,变成面目可憎的野兽,她不喜欢这样。
于是她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俯瞰四周,精致与美丽依旧。
大殿之外,忽而一声朗笑传来,打破了这份寂静。
“太后娘娘赎罪,臣来迟一步,未能赶得上如此热闹的家宴啊!”
来人一身文官式的长袍,腰间环佩随着他的步伐缓慢摇晃,即便如此大幅度的动作,他也走得四平八稳,仪态端庄。
他一路行至大殿中央,既不行礼,也不为自己唐突的到来请罪。作为不速之客,打扰到席中之人的兴致后,还含笑直视着高座与殿上的王太后。
王太后司空见惯,表情不变:“李卿。”
被称作李卿的人仿佛这时才像想起自己的失礼,众目睽睽之下却只行了个颔首礼:“臣李缙参见太后娘娘。”
李缙。
谢玹骤然抬眼。
此人看起来刚过天命之年,却不见老态,举手投足间竟比刚刚而立的皇帝还要年轻。只是因为太瘦,手臂与掌背上如树般的层层褶皱才暴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谢玹永远忘不了这双手。
这双曾将他推上皇位的手。
“喂!”十皇子在他耳边忽然惊叫,“谢玹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
一道酒渍划过谢玹的指尖,滴答一声落到地面。
谢玹握在手中的酒盏早已装满酒水,他却仍不知不觉地往其中斟着酒。于是晶莹剔透的酒溢出来,流到桌面上、瓷盘里、还有倒霉的十皇子怀中。
有了前几次的教训,这一回十皇子被淋了一裤子的酒,虽满腔怒意,但也是刻意压着声音的。
可李缙犀利的目光还是看向了这边。
准确来说,他看的不是突然发出惊呼的十皇子,而是谢玹。谢玹被这缕冰冷的视线激起反应,记忆刹那间被拉回那个冬天,那个……冰天雪地的寒冬——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14 首页 上一页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