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方柏融推搡他一把怒目道,“别忘了那一战后活下来的可没几个人,定是以讹传讹!说不定他在那一战中也受了极厉害的伤,否则这些年怎会完全不踏出宗门?”这就环起手臂冷冷一笑,“我才不信他真有多了不得!” “这……”这几名弟子都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一定是这样!”方柏融越想越觉得有理,这就挺直了腰杆冷笑,眼珠子乱转,“至于那个穷小子,我定要他好看!” “方,方师兄,现下正阳长老这麽护着他,我们以后说不定……没甚麽机会找他麻烦。”一个弟子小声道,“更何况无论如何,那都是门中长老,我们妄然挑衅,恐怕……” “怕甚麽?!”方柏融恨恨道,“长老甚麽的,暂且不提。单说如今我可是掌门亲传弟子,无论身份地位还是资质都比那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混小子厉害!至于机会,师门大比上我就算打死了他,又有谁敢说甚麽?!” 众弟子互相看得一眼,便也连声称是。方柏融这才觉得出了那口气,越发洋洋自得吹嘘不已,仿佛他将某个凤梧踩在脚下、又弄得某个该死的正阳长老灰头土脸的日子就在眼前。 “……下,下山?”凤梧傻了眼。 欧阳庭在离剑峰顶的梧桐树下坐了,沏了杯茶慢慢饮:“嗯。” 凤梧眨了眨眼,努力将这个消息消化下去:“师尊这是打算——不管我了?” 欧阳庭奇怪地看他一眼,凤梧心中一动却不敢相信:“师尊愿带我同往?” 欧阳庭一皱眉,总觉得他这话说得哪里怪怪的。不,也许是对方那闪烁的小眼神更奇怪。欧阳庭垂目饮口茶道:“俗世中有些不太平。” 凤梧试探道:“这是,那位正霄长老带回的消息?” 欧阳庭扫他一眼:“你消息倒灵通。” 凤梧敲敲额角,他分明记得上辈子是正玄长老去的山下,这回果然换了:“那,师尊答应了?” “本来不曾。”欧阳庭叹了口气,“可先前所见让为师不得不忧虑,任凭你在门中,谁晓得下回又会闹出甚麽乱子。” 凤梧急急道:“师尊,弟子知错!” 欧阳庭一挑眉,倒是真正惊讶了。这个混小子难道改了性子?这种时候不是该叫嚣着不是他的错麽。 “师尊容禀。”凤梧垂下头来轻声道,“先前那方柏融到了亢星湖边,见了弟子便大加嘲讽,这些弟子皆可忍耐。只他言辞间对师尊颇为不敬,弟子心中不忿这才与他言语上有了不快。但他毕竟是师兄,弟子知错。” 欧阳庭心中一哂,果然口口声声知错,话里话外还是为自己拉个大旗开脱。但观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想来虽不中亦不远矣,是故欧阳庭颔首道:“此事为师自会说与掌门师兄。” 凤梧一撇嘴:“师尊何必怕那正微老头儿。” “胡闹!”欧阳庭瞪他一眼,“掌门之尊,领袖宗门,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揣测诋毁的?” 凤梧心中翻个白眼,恭敬地欠身道:“师尊教训得是。” 果然是好不过三秒。欧阳庭也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默念三遍“惩罚世界里发生神马都皆有可能”后,才从袖中取出一枚记录修行功法的晶石递给他。 凤梧接过来一愣:“这是,妖修的功法?” 欧阳庭微微颔首:“虽则与道修法则有异,但运行之道同一。” 凤梧笑嘻嘻行个礼:“谢师尊!” 欧阳庭本想说这是正微掌门找来的,但一想先前这小混蛋对掌门似多有不忿,这便迂回道:“为师不明,你与掌门不过一面之缘,为何……语多不善?” “师尊忘了?”凤梧一撇嘴,“大殿上他不管不问就想把我给正全那个糊涂虫当徒弟!” 欧阳庭哑然:“就这?” 凤梧耸耸肩,心道他后来“大义灭亲”可威风了呢!但逼死师尊这仇,再来多少次也是忘不了的。自己能忍着没干掉他,还真亏了师尊来得快! 欧阳庭细细观他面色,晓得问不出更多了便道:“你既入化形期,已类金丹元婴之界,弟子中也算翘楚。” “不敢不敢,那是师尊教导之功。”凤梧笑嘻嘻欠身。 欧阳庭懒得理会这种不实之言:“山下事虽有些许异处,但幸而不急。若你三个月内能巩固修为……” “巩固修为而已?!”凤梧惊喜地张大眼睛,“好好好!师尊,我现在就练!” 欧阳庭无语地微微颔首,懒得看他,合目再饮了一口茶。 凤梧放缓呼吸,将那晶石贴在额间。瞬间功法便投入他识海,凤梧暗中啧啧数声,这法门虽说与父皇教导的有所不同,但似乎另有玄妙。 欧阳庭听声知这小混球此刻倒是老实了,也就挥手略改了下阵法,助他一臂之力。 离剑峰乃是正阳长老所居之地,这位长老原是金灵根,此地也正应名,灵气丰沛。如今换了欧阳庭自然也能感应一二。他晓得眼前这个小混蛋是火灵根,就他那化形期刚过、又有压制妖形的法宝在身,想来汲取灵力修行会更慢。是以变动聚灵阵,好让他能轻松些。 凤梧正运气聚力,忽觉灵力充盈饱满,这就睁眼四下打量,果然峰顶阵法有变。而师尊仍神色安然,闭目品茗。凤梧只得忍住出言道谢之声,单定定望去。见那一双眉似墨漆,疏密有致,润朗昂然之姿远观若游龙乘风。睫毛浅浅在鼻梁上投下阴影,淡色的薄唇上染了些许水渍,映着日光微微发亮。原本冷峻神清的师尊,竟也添了几分柔和清扬之态。 凤梧只觉心里一荡,目不转睛仰慕之极,望着根本舍不得移开视线分毫,而面上渐渐烫了起来。 眼看着师尊眼睫微微一颤似要睁开,凤梧这才忙得深吸口气合上双目,强令心静修习。 欧阳庭将盏中最后一口茶饮下,心道自己原先似乎并不太喜喝茶,不过这正阳长老的品位倒还合他口味。回味地咂咂嘴,还是认命地去看如今这个混账徒弟。 现下还带着孩童的几分可爱,却已隐隐可见将来长成时的俊美。眉扬入鬓,双眼顾盼神飞,也算此刻闭着眼睛添了几分老实样儿,否则就真是有些张狂迫人了。就如他那一头黑漆漆的长发,卷曲直垂腰间。送他的那根头带胡乱绑个歪歪扭扭的发髻,真是叫人看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 欧阳庭翻个白眼,忍住了一巴掌呼过去的冲动。否则这小混球定然咋呼一番,就他那偏温润阴柔的声音,非得把少年人特别的娇气放大个一百二十倍不止。 欧阳庭心里唏嘘,这个之前世界里总是逼得他左右为难的小家伙,如今倒成了他的徒弟。这惩罚世界果然是没道理可讲。无论他或是阿虎,看起来一点儿那些世界的记忆都没有。为今之计只能尽量把他俩都放在身边,不出乱子最好,一旦有异动…… 就怎麽样呢? 杀了他? 欧阳庭叹口气,本心仍觉得无论如何,杀人犯法。 情有可原也罢,逼上梁山也好,活生生剥夺一条生命总是让他心有负罪。这瞬间,之前那几个世界里迫于无奈杀死的对象却一一出现在眼前。他们哀哭嚎叫,鲜血淋漓,却不得不将他们斩于剑下。忽而那些人皆化为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张牙舞爪,肆意嬉笑。他仗剑杀去,却越杀越多,举步维艰。甚至眼睁睁看到自家师尊就在三步远处险象环生,自己却硬生生无法援驰。 原主先前所修习之念跃然心头,是谓:精合其神,神合其气,气合其真,不得其真,皆是强名①。而以剑证道,非弑杀,乃不得不杀。 其真为何,杀之理何在? 脑中浮现上个世界末世的最后,是他返回凤队基地。石头面对他与队长凤梧两人的质疑苦笑三声,甚至不等他们拿出任何证据就认下。被揭穿之后毫无转圜余地,石头求着他杀了自己,而欧阳庭却始终无法下手。 最后……还是凤梧动的手。火焰包围住石头的那一刻,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错,否则怎麽会看到石头在笑。慷慨赴死,还是自己也撑不下了? 每一个世界里,所有人都在挣扎求生,而他却扮演着不得不将某些人逼上绝路、或者是被逼上绝路的角色,这样的经历究竟意义何在。 惩恶扬善,明辨是非,还是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给个足以服众的理由也好,为求心安也罢,似乎不管人做了甚麽伤天害理的事,都会想法设法替自己找个合理的借口。 对,就是借口。无非合理或不合理,无非余者接受或不接受。 伪善麽? 一个谎言出口,就得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弥补。 直至自圆其说,或是拆穿揭破。 所以,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就能理所当然地原谅自己,甚至悦纳自己呢? “……尊,师尊!!!” 欧阳庭猛地睁开眼睛,却见凤梧瞪着眼睛满头大汗,紧紧抓着他的手:“……何事?” 凤梧一怔,随即吞吞吐吐道:“师尊方才,是,是有何事不顺心麽?” 欧阳庭皱眉,扫过周围一眼,才发觉面前的茶盏竟裂成数片,而身前的石桌上亦有数道裂痕。他不动声色只一挥袖,将这些复原后起身:“无妨。” 凤梧张了张嘴,心道师尊先前可不像没事儿。说来有些不敬,但看着真像走火入魔一般。全身灵力运转不畅,甚至有暴起之态。但师尊此言摆明不想他多管,难道,师尊其实还是不太信任自己,这才甚麽都不说?又或是自己在他眼中仍旧弱小,不明事理,这才无法信赖? 欧阳庭哪里知道这一瞬他脑中转过这麽多念头,只是见这小混蛋突然沮丧不语,怀疑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只得柔声道:“不过略有些担忧山下琐事罢了。” 凤梧松了半口气,这就躬身道:“弟子一定勤加修炼,不叫师尊失望!” 欧阳庭抿唇嗯了一声,再扫一眼已恢复如初的石桌茶盏,若有所思转身回屋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高上玉皇心印妙经》,亦称《无上玉皇心印妙经》,简称《玉皇心印经》或《心印经》。
第98章 云游龙骧 浮云朝露,乌飞兔走,离象山间云卷雾散,草木掩映楼台华堂。径以青石,庭树松梓,飞檐骑凤,殿角垂铃。铃铛一声,鸣而远之。 忽而一块儿砖,没错,就是一块巨大的砖呼啸而来。没等停稳,一人匆匆自内跳出,黑着半边脸直往里冲,口中嚷嚷:“当真,掌门师兄当真?!” “先把你那……法宝收了,正霄师弟。”殿上右边第一把交椅里坐着的正清长老满头银丝,斜了他一眼。 正霄师弟翻个白眼一挥袖子,殿外的大砖头忽然不见了:“知道啦,三师兄!” 正清长老举盏饮茶:“五师弟稍安勿躁,来一杯?” 正霄长老瞪他一眼:“师兄好没道理,竟不忧心二师兄麽?” “不担忧就不在此处了。”弹指飞来杯茶的正全长老摇头道,“况且正全以为,此番没道理的乃是正阳师兄。” “你少埋汰人,别以为我不晓得你那挑拨离间的徒弟。”正霄长老冲他翻个白眼,也不接那茶只道,“三师兄,正阳师兄当真下山去了?” 这话问的是正清长老,他只一笑并不答话,单以眼神示意上座的正微掌门。正霄长老便咳嗽一声,又转头盯着掌门去了。 正微掌门一脸高深,手中稳稳端着茶盏,目视殿中一角,也未答话。 正霄长老哼了一声扭头看去,见那边的正玄长老正放下星盘。他皱眉半晌方疑惑道:“惑星东渐,命星西移。怪哉,怪哉……” “哪里怪?”正霄长老急不可耐跳过去,将那星盘捡起来拨弄,又被正玄长老气呼呼抢了回去,“这是有甚麽不好的意思麽,还是大凶之类?” 正清长老弹弹手指,正霄长老立刻如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一般动弹不得:“五师弟,乖。” 正霄长老冲他翻个白眼,正微掌门终于放下茶盏轻声道:“他们正往西去。” 正玄长老颔首:“说是先至角光城。” 正霄长老一怔:“那不是云清观的弟子最先发现下界有异之地麽?” 正清长老似笑非笑斜他一眼:“你下山不也最先该往那处去。” 正霄长老面上一僵,强自分辨道:“本宗弟子被困自当先救人为要!” “师弟言之有理。”正清长老弯弯嘴角,不再理他。 正霄长老气得瞪他一眼,又望着正微掌门道:“掌门师兄!” 正玄长老却摇头晃脑笑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正微掌门叹了口气,左手轻轻一点,正霄长老只觉身上一松,方要言语就听掌门道:“难得正阳师弟愿意出去走走,且随他吧。” 正霄长老张张嘴还想说甚麽,正清长老一弹衣袍起身,伸手拉着他便往外行:“你先前那块砖是甚麽材质,耐火?” “呸呸,那是我最新炼出的飞行器!” “哦,耐火?” “都说了是飞的!” “嗯,不耐火。” “啊啊啊啊——正清你这家伙快放开我,我要跟你论剑!!!” “呵。” “呵。”欧阳庭双手交握立于树下,面无表情扫过一脸无辜的凤梧,以及他边上同样满脸纯善的阿虎。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他的袍子上下翻飞,衣带下的环佩轻轻相击,泠泠作响。 凤梧转转眼珠子,上前一步气势汹汹瞪着阿虎道:“阿虎,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阿虎心里叫苦,只能一扭头硬着颈项道:“不关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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