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那句话是她给自己的丈夫留下的遗言,陈旭风自己也那么认为,所以他后来把对妻子的爱双倍地倾注到陈岁淮身上。 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不该给陈岁淮太大的压力,于是直白和隐忍这两个看起来背道而驰的爱意,陈岁淮全都从父亲身上感受到了。 幼年的那段时间,覃山虽然苦,可陈旭风给过陈岁淮一个最好的童年。 直到他终于意识到,当年妻子的那句话并不是说给他,而是说给另一个人的。 陈岁淮不知道他的爸爸发现了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因此从他的视角来看,就是全世界最好的那个父亲,忽然就消失不在了。 那日刚满十周岁没多久的陈岁淮清晨推开房门,看到院子里一地烟头中间,坐着一夜白头的陈旭风。 几天前他妈妈从前的朋友说自己搬家理出来了一些遗物,于是陈旭风没多犹豫,马不停蹄地赶去s市。不过一周时间,去的时候那个清瘦却神采奕奕的中年人竟能苍老那么多。 陈岁淮错愕的同时,不忘拿出一件陈旧的大衣,跑着去给陈旭风披上。 谁知道他那个说话都不会大声的爸爸,突然嘶吼着推开了他,然后抄起原本坐在身下的椅子,对着陈岁淮砸了过去。 无论陈岁淮在同龄人里多么早熟,他也就是个十岁的孩子。面对性情突变的父亲,他整个人愣在原地,连躲都不会,只是觉得爸爸那么好一个人,如果有什么很难忍受的事情需要发泄,他作为儿子帮忙分担一下,似乎也没什么。 于是陈岁淮闭上了眼,任由陈旭风发了疯地打他。 抡了两下椅子,陈旭风自己停了手。他呆滞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蜷缩起来的陈岁淮,像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然后跌跌撞撞地蹲到陈岁淮身前,把他扶起来,抱到怀中一言不发。 “爸爸……”陈岁淮眼前的黑雾散了过去,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又摸了摸手肘。刚才他看着椅子砸过来,身体条件反射地用手护住身躯去挡。 还好陈旭风力气向来不大,虽然摸着有些疼,但应该不至于骨折,没什么大事。否则接下来几天他身体不方便,谁去给陈旭风准备午饭晚饭呢? 忙起来留校晚了,他根本顾不上吃饭。人到中年,身体原本就不好,哪里经得起折腾。 夜间陈岁淮被一阵冰凉的感觉惊醒,是陈旭风在给他被砸伤的淤青处上药。上着上着,有几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在陈岁淮的小腿上。 那是陈旭风的眼泪。 陈岁淮想,只要爸爸还爱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挨两下打而已,谁家男孩子不是被打大的?他爸爸对他那么温柔,和村里男孩子们那些抽烟酗酒,情绪不稳定到随时发疯的父亲已经很不一样了。 可没有想到从那以后,这样的情况三天两头都会发生。 陈旭风在外仍然是那个腼腆儒雅,对谁都十分有礼貌的热心老师,可只要回到家见到陈岁淮,随时随地会切换成另外一张面孔。 他有时候拿烟头烫陈岁淮,有时候会突然撕扯起他的衣服,更多的时候则是随手抄起凳子、拎起竹条抽打他。 陈岁淮默不作声地一一受下,只要他牙齿咬得够紧,一丝呻|吟都不发,忍上那么一会儿陈旭风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然后他就会抱着自己哭,一声又一声地说“爸爸错了”,“爸爸对不起你”,“不是你的错,是爸爸保护不了你”。 从十岁,到十八岁陈旭风死去,陈岁淮就在这样扭曲的环境里,从一个看日出日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养的小鸡生病离世都会哭鼻子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阴郁缄默,盯着陌生人看两眼都能把人吓跑的少年。 他的生活里充满着夏日葱茏的树林,与冬季化不开的白雪,而站在两者边界线上的,是一个用日益陌生目光看着他的陈旭风。 陈岁淮只能告诉自己,陈旭风是爱他的。他对待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像待自己这样严苛,不正说明自己才是爸爸眼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吗? 也许他从前对父亲的爱理解都太浅显了,这才是真正表达爱意和关怀的方式,这才是一对关系最好的父子正确的相处模式。 他必须相信这一点。 可后来,陈岁淮十七岁那年,他将一个差点溺死在山溪中的七八岁小男孩救出来后,狠狠给了男孩一巴掌。 小男孩哭着将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父母长辈,陈岁淮却不觉得自己哪里做得有问题。 他并没有抱着恶意打那巴掌,恰恰相反,他非常关心那个男孩子,希望他能牢牢记住这一次的危险,从此以后好好听父母的话,远离不知深浅的陌生溪流,平安度过一生。 经年累月的自我催眠,殴打在如今的陈岁淮看来,就是表达关爱的一种方式。 可等回去后陈旭风找到他,却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教训。 那时陈岁淮已经比陈旭风高了快一个头,不论陈旭风用什么工具,哪怕他不刻意去躲,都对他造不成什么过分的伤害。 只是陈旭风在照旧的痛打之后,说了一句让陈岁淮很难忘怀的话。 “对那么小一个孩子都下得去手,果真身体里淌着畜生流传下来的血液。” 陈旭风离开后,陈岁淮躺在地上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他先是不理解陈旭风说的那句“畜生的血液”,指的到底是什么。但很快这不解就被另一个困惑覆盖过去。 陈岁淮想,他第一次被爸爸打的时候,也刚满十岁。 十岁和七八岁相差很多吗? 如果打人是对的,爸爸为什么要呵斥他,小男孩的父母为什么用那种恐惧又愤恨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这样做是不对的,为什么……爸爸对当初的他就能下那么重的手呢? 很久很久以后,陈岁淮才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因为他不是陈旭风的亲生儿子,他的身体里确实流淌着畜生的血液。陈旭风没有打错,也没有骂错人。 可是他自己的儿子,难道就是什么善茬吗?如果乔璟从小养在陈旭风身边,他会比自己更懂事,更吃苦耐劳吗? 这样娇气的身体,怕是连梯田都不愿意下;村里人最是直爽,油嘴滑舌是所有人的大忌,乔璟在这里不可能讨得了好。 退一万步,哪怕乔璟能带给陈旭风更多的快乐,哪怕一切归位,他的妈妈也不用去世,可这一切的罪孽是乔岩造成的,和他陈岁淮又有什么关系呢? 凭什么…… 凭什么一无所知的乔璟快快乐乐地长大,他却在背后承担了所有惨痛的代价。 陈岁淮绷紧了身体,微微颤抖。 可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了起来。 乔璟一直看着陈岁淮,给予了他充分的时间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过去倾诉出来。 等了许久,只等到了陈岁淮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乔璟就觉得,有些太难过的事情,说出来可能不是宣泄情绪的最佳方法。 对于陈岁淮这样的人来说,将那回忆永远埋葬起来,一点也不要去掘动上面松软的泥土,或许才是最好的。 等到有一天,春风将云那一边的种子吹过来,在这片土壤上扎根生长,从腐烂的秘密里汲取营养,再开出漫山遍野的花,他才能释然地说起几句从前。 至于当下,就不要回忆了吧。 乔璟学着路上看到过年轻父母们哄孩子睡觉的手势,在陈岁淮的肩膀上轻轻打着节拍。 “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不是用你爸爸的那种方式,所以……别想了。” 陈岁淮没有阻止乔璟的举动,嗓音沙哑地说:“人都是会变的。” 乔璟哄道:“那我就算变了,也永远陪着你,永远对你好。” 陈岁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乔璟,半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乔璟闭上了眼:“睡了。” 心想:骗子。 陈旭风曾经对他无数次说过会永远爱他。 乔璟也说永远陪着他,永远对他好。 可不论陈旭风还是乔璟,全都抛弃了他。 * 半夜里,陈岁淮是被一阵诡异的鸡叫声惊醒的。 那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覃山的清晨,在大片挥不散的浓雾中,听着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起床。 ……可这公鸡的声音不太对劲。 不对劲的也不仅是声音。 陈岁淮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确信眼前那个尴尬地笑看着自己的乔璟不是他的想象。 然后他低头,找到了还在响着的鸡叫声的来源——从他和乔璟盖着的被子底下。 陈岁淮动了动手,随后整个人石化。 因为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紧紧圈着乔璟的手臂。 陈岁淮连忙把乔璟甩开,在乔璟抖着被掐发麻的手臂时,陈岁淮掀开被子,看到两个人中间躺着的一串…… 尖叫鸡。 “……这什么脏东西。” “不脏不脏,我洗过的。”乔璟连忙申明,“就之前,我和你在一起睡过一晚上你还记得吗,半夜你也……反正差不多这样掐着我,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 乔璟声音越来越小,可陈岁淮却把他的话听得十分明白。 他把一切都理顺了。 为什么乔璟睡了一夜就急吼吼地买床,为什么执意要送他玩偶,还让他放心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可乔璟又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用这种缺心眼的方法也要和他睡一张床呢? 陈岁淮铁青着脸,问:“你知道了?”
第十九章 原本乔璟以为,被戳穿以后陈岁淮会恼羞成怒,让自己离开他的房间,说他根本不需要人陪等等的话。 乔璟把尖叫鸡放在被窝里,其实是想好说辞的。到时候半夜陈岁淮摸到自己这里来惊醒以后,他就会说这是自己的习惯,就像有些人喜欢抱娃娃睡觉,有些人喜欢不穿衣服睡觉一样,他身边不放几只尖叫鸡就睡不踏实。 之前不肯和陈岁淮一起睡也是因为这个习惯不太好意思告诉别人,一切顺理成章,完美闭环。 可当时陈岁淮用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凝视着他,乔璟编好的一套说辞就忘得彻底,把前因后果明明白白交代出来。 陈岁淮要是盯他的时间长一点,乔璟觉得自己小学里默写哪首古诗时打了小抄都能给抖落干净。 没想到陈岁淮之后只是与乔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就翻过身去接着睡了。 乔璟没被阴阳怪气一遭,还觉得浑身不舒坦,这也太不像陈岁淮的作风了。 而他身边的陈岁淮却没有觉得自己举止哪里不对,他根本无所谓乔璟在什么时候抓住了自己半夜偷偷潜到他身边睡觉的丢人把柄。 陈岁淮只觉得,今天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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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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