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狼窝,是千月镇。”花侑扔了包裹,坐在火堆前烤手,“老二,你给她瞧瞧吧,我寻思她被揍傻了。” 如他所言,祝衫清一路沉默无语,与她平日里的寡言性格不同,更像是郁结于心,在盘算事情。 谢芸生依言从祝衫清昨日的行囊中翻找出些药,细叹声:“哎呀,我们好姐姐这么好看一张脸蛋,怎么肿得跟个猪头似的。” 花侑闻言,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让祝衫清微微回了神。她握住谢芸生为她上药的手,神色恢复如常:“今日新雪,先过节吧。” 花侑支着脑袋:“也对,她死不了。” 祝衫清说:“小芸,新雪之兆,你要快乐。” 花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也该附和一句。 他说:“三姐,节日快乐。” 篝火烧酒中,仰天闻细雪。 今朝雪落,旧尘涣销。
第83章 小八 花侑愔然不语,朝篝火中扔了几根枯柴,脚边忽然滚来一颗紫果,转眼看,谢芸生和祝衫清已经吃上了。花侑有样学样,放进嘴巴就咬,谢月只来得及说一个“别”字,那酸涩感和草泥味灌满口鼻,花侑当即就吐了。 “哎呀呀,这果子你最讨厌了!”谢芸生笑个不停,倒在祝衫清腿上,“姐姐你看,我们小八不过跟你走了一趟,怎么就变得心神惘然的!” 祝衫清咬果子也像啃石头:“不知道。” 没得到缘由,谢芸生也不过多追究。细雪落在她的发顶,谢芸生又犯困了:“小八,阿姐,今年我坐享其成,不出力行不行?” “那怎么行?”花侑也学着她犯懒,“童工不干活的。” 谢芸生支着脸,躬身端详:“说到这个,我最开始就想问了,阿姐不是知道破除诅咒之法吗?” 祝衫清似乎被呛了下:“……忘了。” 随即略微施咒,不过瞬息,花侑竟直接恢复了原样! 那拖地的大氅终于被他穿直了。花侑拿枝条戳火堆,意料之内似的:“哼,她才不是忘了,肯定是觉得捉弄我很好玩吧。” 祝衫清掏出手帕,擦拭嘴角,顺带附赠了个“嗯”。 花侑抖掉脑袋上的碎雪,大为惊讶:“你还‘嗯’?!” 谢芸生忍俊不禁:“好啦好啦,萝卜丁,我和阿姐做吃的,你来负责撒新雪吧。” 与此同时,谢月在他识海中匆匆解释道:“新雪日这天,家中的亲朋忙着布置清扫、做菜招待,余下游手好闲之人便安排一旁讲故事添彩,也为‘撒新雪’。从前祝衫清和谢情他们嫌我们捣乱,撒新雪这事向来是我们几个小的做。” 果不其然,谢芸生说:“我警告你,不要再讲什么‘小妖谢弦诛天灭地最后位列巅峰忍受无尽孤独’的故事了,什么叫‘新雪’,重点在‘新’字。” 祝衫清端坐在树桩上,正摸瞎捣腾:“嗯,我没意见。” “哼,谁疼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谢老二,你事好多。”花侑缩在大氅里,蹲地上,“新故事当然有了,你好好听着。从前有个名唤‘小八’的小妖怪——” 话未说完,脑袋上飞来一小团雪球,谢芸生道:“我揍你哦。” 花侑哈哈笑道:“急什么?此‘小八’非彼‘小八’,你听我说完,故事是这样的:其实这个小八是妖也不是妖,他是被大妖怪创造出来的,然而大妖怪却不是他的母亲。因为大妖怪为每个造物投注的心血不同,我和其他三位同胞只是她的僚属,余下两位才姑且算作她的孩子。” 祝衫清正面无表情地削果子,闻言道:“‘姑且’二字怎么说?” “因为大妖怪没有心,所谓的孩子与她而言不过是继承者,更残酷的是,其中一只小妖只是失败品,大妖怪追求完美造物,无法容忍他的存在,便舍弃了。”花侑话止于此,“但不过不重要,我们继续来说说这个小八。” “小八的降世是个不祥之兆。因为他的出生必须是基于三位同胞的消亡过后,这是大妖怪约定的法则,也是诅咒。可小八哪里知道真相呢?他一临世,陪伴他的只有那名筛选下来的继承人。小八是个踩在同胞尸首上度日的无名小傀儡。他必须遵守大妖怪的规矩,而同时,继承人也必须遵守他的规矩,或者说这就是小八被创造出来的原因——成为继承人的管束者。 “管束者的方方面面都被诅咒渗透,不可存有喜怒哀惧,七情六欲,成了大和尚!可继承人却很叛逆,他乖张顽劣,多次违逆创生者的规则,屡教不改,这给小八找了很多麻烦事,可小八每次惩戒继承人时,表面装作不动声色,心里却好生羡慕。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就可以抗衡规则,破坏规则?凭什么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承受罚戒?凭什么......他可以像是在活着?要知道,小八心性真率,从来墨守成规,却被这些念头冲乱了方寸。那日,继承人受罚之时,小八头一次悖逆规则,和继承人说了话。他问他:‘为什么?’,继承人只回答了一句话——” 谢芸生摁住砸果壳的虎爪,道:“嘘,让姐姐猜猜,她只会闷头煮汤,好没参与感呢。” 火堆旁架起一口锅,和一小炉。 锅内熬汤,炉上煮酒。 祝衫清舀汤品鉴,神色凝重道:“心无牵挂,行事便无所忌惮,我猜正是这个原因。” “错啦。”花侑哼声道,“那个继承人只说了两个字:‘殉葬。’” “这句话太帅了,小八顷刻间被他征服,打算从今以后跟着他混!于是他暗度陈仓,背着大妖怪和继承人成了好朋友。小八虽然是管束者,但他所有的情绪都是继承人教的。继承人笑,他就笑;继承人愠怒,他就生气……继承人是什么样,小八就学成什么样。小八以为只要模仿到位,自己也是鲜活的。” 祝衫清揭开酒壶,黯然道:“可怜。” “不错,是很可怜。”花侑泰然道,“他从创生者的傀儡主动将自己变成了继承人的傀儡,还不自知,傻得可以。” 他的话戛然而止,静默蔓延了须臾,谢芸生忙中抬头,说:“讲完了?小八,你的故事……一如既往地烂呢。” 花侑躺在横地的树干上,说:“饭好,故事也就……该完了。”花侑坐起身,“你管我怎么编呢!” 祝衫清用新采撷的荷叶当碗,往树墩上摆了三份莲子羹,一盘烧鸡,两壶热酒,各种琳琅小吃腾着热气。 雪落在上面,变得像糖粒。 三人席地围坐,谢芸生支着脑袋:“我呢,不和萝卜丁计较。吃阖家宴之前,从我开始许愿吧,好吗?” 祝衫清将两根鸡腿分到了花侑和谢芸生碗里。 花侑看着那只鸡腿,又若无其事般和祝衫清换了碗,他道:“你许愿看着我干吗?会不灵的哦。” 谢芸生默了片刻,笑说:“人在现场就灵。小八?” “嗯?”花侑接过祝衫清手中的酒壶。 谢芸生道:“祝你天真烂漫,岁月无忧。” 花侑:“……” 花侑手中的酒壶险些滑落。 谢芸生说:“我祝阿姐……” 祝衫清摆手:“别祝我了。” 花侑喝了酒,有些忘乎所以,对心里的声音充耳不闻,笑着说:“阿姐是别扭鬼。” 然而谢芸生和祝衫清都不知道的是,在这言语间,谢月仍在不懈地问:“你在等什么?” 祝衫清举起简陋的竹筒酒盏,道:“该我了。” 谢月喊:“妩净神,妩净神,妩净神!” 祝衫清说:“我没什么好说的。祝你们来年顺遂。小芸,你要平安喜乐。”她说完再侧向花侑的方向,欲言又止般,“你……” 花侑端起目光:“祝我什么?” 谢月:“可以动手了。” 谢月:“你到底在等什么?” 祝衫清道:“我希望……再无囹圄,你是你啊。” 花侑:“……” 谢月的声音变得冷然:“你在想什么?你不是谢弦,妩净神,你别忘了你是来干吗的。” 妩净神……妩净神…… 啊……没错。 冰晶暴露出来的力量太强烈了,就像夜幕中唯一的星子,璀璨到花侑根本没办法忽略它。 谢月说:“昨夜离开之时,我便察觉到你心中有异。你那时就探出了谢芸生体内的冰晶,为什么不动手?现在呢,为什么也不动手?” 花侑搁下竹筒,双目都染上绯红的酒意。他勾起唇,在这迷离的瞬间里,花侑似乎暴露了本相,他不是谢弦,他是妩净神。 花侑笑出声:“不错,你说得对。” 谢芸生“嗯?”了声,并不明白他在同谁讲话。然而下一瞬,花侑蓦然摸到了地上的剑——那是祝衫清的剑。 剑光出鞘的速度极快,几乎在听到剑身与剑鞘的摩擦之音,那剑已经插穿了谢芸生的头颅。 谢芸生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变成堆积的震惊。雪狮的低吼无法阻止魇境的融化,不出片刻,那头痛欲裂的感觉逐渐转移到了花侑的身上。 花侑强撑着目光,明白自己很快就会顶替成为谢芸生,但在意识消融之际,他似乎窥见残留的魇境最后一角里,祝衫清拔出了谢芸生穿颅的长剑,而后抱着她的尸首,再次自戕了。 花侑再次醒来之时,躺在熟悉的床上,抬眼是熟悉的房梁,屋内燃着熟悉的安神香。 花侑将掌中的第二片冰晶隐匿了,他心有准备,当即强忍着疼痛下了床,在屋内找了面镜子,仔细一看,果不其然是谢芸生的脸! 他在房内唤出谢月,两人对桌而坐。 花侑问:“怎么回事?上一世结束我好像瞧见祝衫清……” 谢月神色凝重:“不是好像,而是事实。” 花侑纳闷:“难道祝衫清知道你我的计划?不可能,她若早知道,怎么会放任我在自己跟前杀掉你们?” 谢月道:“你问我?遇归搞了什么鬼,你该比我更清楚吧!还有,我必须得提醒你,妩净神,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得加快行动了。你是外来者,而我早已成了魇中之物,我能感觉到,魇境的力量越来越缥缈微弱,你再不快点,祝衫清怕是会彻底被搞疯心智,而你在意的冰晶,恐怕会被遇归全然夺去。” 花侑沉吟片刻,道:“嗯……我明白了。” 魇中第三世,来的是个柔水般的青衫书生,叫谢从之。
第84章 亡人 谢从之性格温润而泽,谈吐婉和,日常相处又有些俏皮,是个好相与的。花侑剖开他的胸膛那天,正是春茶丰收的好时节。 学习煮茶一直是谢芸生的祈愿,想的是来年新雪之日,那些不善饮酒的弟弟妹妹能喝上她亲手煮的茶。 很奇怪,花侑成为谢芸生的那刻起,一连谢芸生的口味、心情和愿望都明了了。既然是谢芸生的愿望,花侑没有违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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