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神接受人间供奉,赐予眷属祝福,也接受天庭约束。 喜神主掌平安喜乐,时常流连于人间喜事,无忧城又是凡间最平和安详的城市,她出现在此地并不稀奇。 念神关系到苍生百姓天地气运,修士们对其也是敬而远之,像黎昭这种指着喜神喊女鬼的,倒是头一遭。 知晓那是喜神之后,黎昭没有感到丝毫慰藉。 堂堂喜神怎么长得阴森森的? 喜神却对黎昭十分感兴趣,直到黎昭走进客房,喜神还站在不远处,遥遥地望着他,红色的盖布随风轻轻飘荡。 黎昭不得不怀疑是那只魇魔搞得鬼。 魇魔相遇定是相互揶揄,相互捉弄,自己那番话想必是惹怒了这名叫做阿雪的仆人,他蓄意报复自己。 “被割去魔角,还安心当了一千年的仆人?”黎昭躺在床上,看着水蓝色的纱帐, “骗鬼呢。” 自重生后,他不喜黑暗,入夜后仍燃着烛火。 上次到无忧城,他和白解尘共同来寻找几名失踪的弟子,那时他同白解尘相看两厌,刚到无忧城时,他是想好好游玩一番,可白解尘处处管束着他,只能作罢。 后来就是遭遇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那些弟子的魂魄进了幽都,黎昭为了救回师兄弟们,不得已施展了魇族秘法,在此地开启鬼门。 他和白解尘进入幽都之后,渡过了忘川,从阎罗王手中硬是抢走了几名师兄弟的游魂,再渡过忘川时,那河水异常愤怒,无数冤魂冲着白解尘一人去了。 白解尘走火入魔,性命垂危。 黎昭不得已,硬生生将幽都劈开了一道裂缝,自那裂缝中逃出,是不是那时候留下了界面之间的裂缝,导致忘川河水流连人间? 但这样的事,难道只出现过一次?若是寻常,那么徐风盛和白解尘都不应表现得如此惊讶。 黎昭越想眼皮越沉,他向来是警惕敏感,自重生后体质不佳的缘故,时常感到困顿,双眼一闭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 “神仙!神仙!” 有人在喊他。 黎昭猛然睁开眼,却见自己处在一片迷蒙雾海之中,身下是冰冷刺骨的水面,一望无际。 骤然被拉入梦境,黎昭心道总算是来了,他倒是要看看那只魇魔意欲何为。 出现在梦中的却不是阿雪,而是无忧城主乐愁。 他唤自己:“神仙。” 黎昭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仔细打量着无忧城主。 魇魔最擅长梦魇之术,只听说过魇魔入侵凡人的梦境,可从未听说过有人修能入侵魇魔的梦境。 此事定有蹊跷。 乐愁半膝跪地,见到黎昭的目光扫来,黑白分明的双眼立即溢满惊喜,隐隐有泪光,说道:“神仙,你还记得我吗?” 这话倒是奇怪,白天跟梦里的自己,不是一个人吗? 黎昭低头望向水面。 水面中的自己跟“林照之”是一样的面孔,秀雅清和,衣着装束却大相径庭。 他一身羽衣,光华流离,并未束发,长发似瀑,几乎要垂在水面之上。 梦中的他眉眼平和,似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与这般的自己对视,黎昭莫名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这就是神仙吗? 黎昭嘴角勾起一抹属于他本人的微笑,水面中的神仙仍旧是那副平静的面孔,眼中渐渐泛起悲悯。 水中的倒影是在可怜我? 乐愁见黎昭并无反应,竟膝行而来,平镜般的水面泛起涟漪,吹皱了那尊神像。 “神仙,”乐愁死死抓住他的衣角,眼中已落下泪来,说道,“我辜负了仙长的信任,事情已不能挽回,求您——” 他话及一半,从身后涌出一股团团黑雾将他尽数裹在其中。 乐愁顿时惊慌失措,他猛然一推黎昭,说道;“你快走!” 黎昭往后一倒,又重新落在了无忧城的客床上,他被这一通的梦境搞得莫名其妙。 肯定是那只叫做阿雪的魇魔作祟! 黎昭睁开眼,双眼金芒熠熠,正要去找那只魇魔时,突然心头一惊。 夜雾沉沉,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四周黑得可怕。 他的床边站着一道暗色红影。 喜神静悄悄地站在了他的床前,一身红衣晕染着诡异的红光,似血色染就的盖布无风自动,露出了喜神的脸。 黎昭只觉得脑门被一击重锤狠狠敲击,瞬间头晕目眩,意识在极短的时间内陷入幽冥地府,又被抛至九霄云外。 念神乃是千年万年来民众的念想累积,本是无形无相,若是见到念神的面目,往往无法承受这股汹涌的意念。 黎昭脑中充斥着无数嘈杂的声音,脑门上冷汗津津,朦朦胧胧间,他见到喜神抬起了两只青白的手。 指尖红甲尖尖,朝着黎昭伸来。 极端的恐惧让黎昭清醒了一瞬,他手中凝结出一道漆黑的剑刃,正欲出手时,突然一道剑气袭来,裹挟着无上剑意,蛮横地斩断了喜神的双手!
第15章 无忧 一道人影立在黎昭面前。 白解尘执剑而立,应召剑上淌着念神的血,血一点一点顺着剑尖落下,化为无形的烟雾。 直到今时今刻,他才全然释放出合道境界的威压,犹如巍峨雪山立在众人面前,顿时万籁俱寂,阒然无声。 缩在床角的黎昭一时间都有了逼仄之感,境界的压制让他的瞳孔无意识地颤抖,呼吸不畅。 “邪神恶灵,也敢在此放肆。” 白解尘的语调依旧是不急不缓,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意。 这时黎昭才刚偷偷抬眼,见了执剑的那只手,忘川之水腐蚀了他大半的手掌,露出森白的指骨混着模糊的血肉,看上去触目惊心。 饶是如此,他握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带着一往无前的惊人气势。 喜神被斩断了双手,痛得难忍尖叫,头顶的头盖布不住地颤动,它是世间念想所化,本就没有实体,阵痛之下双手的断口处又重新长出了双手。 身体恢复,疼痛的记忆仍在,喜神怨恨的视线透过盖布直直地射向白解尘,惊惧害怕之下,祂竟然还想要袭击黎昭,刚生长出的双手快如闪电,黑暗中晃出模糊的红影,朝着黎昭抓去。 白解尘面对民间的神祇没有丝毫的敬畏,他冷道:“不知悔改。” 方才斩断喜神的双手是应急之策,白解尘出手一向是干净利落直取要害,他手中的剑光一闪,瞬息间已然来到喜神的胸前。 念神幻化成人形,心口亦是其破绽。 白解尘竟是要直接杀死喜神! 黎昭心惊肉跳,下意识喊道:“住手!” 剑锋稍一停顿,随即剑尖没入喜神的心口。 喜神痛到了极点,即使如此,它居然不管不顾冲来,仍由应召剑贯穿它的心口,伸长了那只青白可怖的手,冰冷的手掌距离黎昭仅有一寸。 一滴眼泪顺着喜神的下颌垂落,滴在了黎昭的手背。 滴答。 黎昭的双目瞬息笼上了一层光怪陆离的影像,无数的话语声以极快的速度疾驶而过,他的意识再也抵挡不过这过载的信息量,大脑轰得一声,陷入了一切寂静。 * “客官?” 有人在喊他。 黎昭浑身一颤,随即反应过来,他好像沾染到了喜神的一滴眼泪,那现在,是在喜神塑造的幻境之内。 这是千年前的无忧城,彼时的无忧城还不叫无忧城,只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小镇。 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是那件纤尘不染的白衣,仔细看去,衣料隐隐有细鳞状的秘甲排布,光华流转,不似凡物。 他也未曾束发,仍由黑发垂在地上,抬头看向那出声的店小二,黎昭轻轻吸气。 这名店小二居然同千年之后的店小二长得同一副面孔! 黎昭仔细观察四周,是寻常的凡间酒店,外头传来一声吆喝。 “诸位乡亲父老,走一走,看一看,不要错过,新鲜的魇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咯!” 一位年轻的道士正敲锣打鼓,正是千年之后的无忧城主乐愁。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只幻化成人形的魇魔。 魇魔年龄尚幼,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年纪,肤白胜雪,面容精致,头顶长着一对小小的魔角。 周围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魇魔似乎受不了这般的屈辱,金瞳闪着泪光,细白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普通百姓仅是听说过魇魔,更不曾见过,如今居然在闹市中见到孩童模样的魇魔,好奇战胜了恐惧,纷纷围上来。 “这就是魇魔,怎么还是个小孩?” “不是说魇魔都是浑身漆黑的凶兽,这小孩怕不是假的魇魔吧?” 乡亲们议论着,尚是道士的乐愁见状,拎着小魇魔像是一个物件似的,说道:“如假包换,这可是我从北垣雪原上抓来的。” 魇魔握紧了拳头。 即便是幼年期的魇魔也是修士们的噩梦,若他稍稍抵抗一下,恐怕这里所有的百姓都会被尽数吞噬。 但是这只魇魔没有,他只是闭上了双眼,仍由那些好奇、忌惮、恐惧的目光掠过他的脸。 黎昭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他们魇族骨子里带着桀骜不驯,像这个小魇魔般受到奇耻大辱不反抗的,倒是少见,恐怕这名魇魔就是那个仆人阿雪。 乐愁展示完年幼的魇魔后,又给他递上了一柄木剑,像是逗弄宠物般说道:“去,给大家表演个。” 阿雪抿住嘴唇,金瞳中流露出恨意。 乐愁拉住他,斯文清秀的脸蛋上尽量露出凶狠的表情,低声道:“不去晚上就没吃的!” 阿雪瘦削的胸膛起伏了片刻,最终屈服于乐愁的威逼,不情愿地拿过他手中的木剑,有模有样地挥舞起剑法。 这套剑法稀松平常,最寻常的修士也看不上,但舞剑的是魇魔,那又不同了。 乡亲们看着实在新奇,丢了几枚铜钱在地上。 乐愁一边道谢,一边蹲在地上捡起那些落灰的铜板,有些乡亲们故意把铜板掷在他身上,乐愁也毫不在意。 直到晚上,乐愁和阿雪才积攒了一贯铜钱。 “真好,比我祖传的木偶戏赚钱多了!”乐愁喜滋滋地抱着一贯铜钱,看着瘦小的魇魔,说道,“这法子不错吧。” 阿雪仍沉浸在白日所受的屈辱中,一言不发。 乐愁见惯他这样的性子,也懒得去安慰。 两人回到了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内,乐愁先是在地上挖开一个土坑,埋好了钱财后,又从土坑里掏出三柱香,对着角落的喜神雕像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喜神娘娘面目模糊,袅袅青烟被她尽数吸入体内。 乐愁喜笑颜开,说道:“求娘娘庇护,愿我今后发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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