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家长辈只勉强识字,就连孙夫子,也两人如今地位悬殊为由推辞了,所以直至现在,江璟云也尚未取字,幸而好友们都不在意,平时三人也都是直呼其名,倒也无甚所谓。 现在问起这茬,是心血来潮,要给他起个表字? 但对方问完就没了后话,一个人坐在那,慢悠悠将茶上的浮沫撇去,轻啜品茗,如独处般悠闲自得。 好半晌,赵学士才出声:“庭前剑戟朝迎日,笔底文章夜应星【6】,以后你便叫‘应星’,如何?” 江璟云无可无不可,但上司特意赐名,还是得摆出态度来,他躬身作揖谢道:“应星,多谢老师赐名。” “嗯,行了,书留下,你先回去吧。”赵学士挥手打发他,“既然杨皓看得上你,那没事就多跟着学学为人处世,别再像今日这般,跟木头似的杵在这,不敲就不动,说出去,凭白丢为师的脸。” “是,学生知道了。”江璟云恭敬应下,带着一头雾水的回去了。
第60章 “哎哟,傻小子,你走大运了!”杨老头激动地拍掌,连碰翻自己的茶杯都顾不上,他怎么都没想到,江璟云只是去请示上级批准印书,再顺便给书求个序,还能半路给自己捞个老师回来。 这位可是出名的冷面阎王,清廉正直,刻板严苛,连他这个“三不粘”都曾被当众训斥过。 如今虽然随着年龄增长,性子已经收敛许多,但年轻的时候,那叫一个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偏此人还有一嘴铁齿铜牙,与人辩驳时,不扯下对方三分肉决不罢休,有时连圣上看见他都想躲,活脱脱一头撞南墙也不回头的倔驴。 “所以,这样的人愿意收你为徒,凭啥?”杨老头不明白。 抛开恶劣的性子不谈,论文采,这位可算是当朝第一人,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开国以来只此一个;论地位,虽只是正五品的翰林学士,但大半只脚已迈进内阁,位极人臣只时间问题罢了。 这是今日第二个人问这问题了,江璟云他自己也不晓得,无奈憨笑,“可能我性子比较老实,所以看着比较顺眼?” 看着面前假装腼腆的小滑头,老滑头哑口无言:老实?你说这话的时候不亏心么? “行了,”不想看江璟云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杨老头挥手打发他,“礼不可废,过后记得补份拜师礼。” 江璟云顺势问赵学士的喜好。 “他喜欢什么?”杨侍读仰头思索半晌,像是回忆起不太愉快的事情,一脸不高兴回道,“那谁能知道,没准喜欢啃硬骨头,毕竟长了张利嘴。” 逮着谁的错处,都要来骂几句,哼。 江璟云当然不能真送个骨头棒子,除非那是他的腿骨。 但他年纪轻轻,还不想当个瘸子,思来想去,干脆将之前想做,但一直没弄的东西给鼓捣了出来。 相信没有一个文人雅士,能够拒绝这两样。 果然,收到礼物时,赵学士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也起了些涟漪,待问清其中工序后,他挑挑眉,没说话,收下了江璟云的拜师礼。 隔日,早朝结束,这份礼物,就被呈到了乾清宫的案桌。 看着桌上多出来的东西,皇帝看向一旁的侍官,“这哪来的?” “回皇上,是翰林院赵大人送过来的,”宦官躬身回话,“说是学生送来的新鲜玩意儿,他以前从未见过,所以特意呈上来,请您帮忙瞧瞧。” “哦?赵倔驴还收学生了,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就是前些日子的事,收的学生还是去年的探花郎。” “探花郎?”过江名士多于鲫,每年科举考上来的人这么多,实在没什么印象。 主子想不起来,做奴才的自然要贴心提醒,“就是去年殿试里,其中容貌最为出色的那位……您还看过他的卷子过,说年纪轻轻,写的文章字里行间全是刺……” “他呀,朕想起来了,”皇帝点点头,“文风确实跟年轻时有些相似。” 一样的,呛人。 皇帝大马金刀往龙椅上一坐,随手翻阅起案桌上摆着的奏折,“赵孟诚呢,宣他进来吧。” “是。”宦官躬身后退出去。 人一直都在门外候着,听到传唤,无需片刻,赵学士便来到皇帝跟前,恭敬叩首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龙椅上的人双鬓已斑白,却依旧不失帝王之威,双眸锐利不减,话语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爱卿,既然是你送来的东西,那就过来给朕讲下,它有何特别之处。” “是。”赵学士躬身来到案桌前,木匣里的东西早已被机灵的宦官拿出,小心摆放在桌面,他指着其中一样介绍道,“此乃藕丝印泥,光泽光亮鲜丽,遇冬不凝固,逢夏不渗油,水浸不烂,火烧留痕。”【1】 “哦,听着的确有几分意思,”皇帝似乎起了些兴致,吩咐道,“来人,拿朕的私章来。” 手脚麻利的侍官,迅速将印章双手奉上。 盖在纸上的印章色泽光鲜艳丽,油光闪亮,的确与寻常印泥不同,皇帝满意颔首,还未开口吩咐,一旁有眼色的侍从,已经将装着水的瓷盆端了过来,旁边还搁着个小火盆。 一一试验过后,证实赵学士所言非虚,皇帝转头看向另一样,好奇问道,“这个呢,也有什么特别之处?” 赵学士继续介绍道,“此为松烟墨,落纸如漆,色泽黑润,经久不褪。”这回不用侍从动手,他站在案前,手持墨锭亲自研墨,并为其铺好宣纸,“陛下,请。” 皇帝提笔悬空,挥毫泼墨,笔如游龙。 几息后,“天行健,自强不息”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隐约间,还散发着淡淡的松香。 看着纸上的字迹,皇帝满意仰头大笑,如洪钟般的笑声在殿内回响,他看向赵学士,“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赵学士没有推辞,直接说道:“微臣有本新书,想请陛下赐名。” “今日的花样还挺多,”皇帝挑眉,心情颇好地说道,“呈上来吧,朕倒要看看,你还能弄出什么来。” 赵学士将江璟云的书呈了上去,“这是微臣的学生,与几个同僚共同撰写,关于四书五经的注疏,里面的内容有别于以往的书籍,特别是下册,臣认为对于参加科举的考生,非常值得一看。” 听他这样说,皇帝直接翻到下半册,里面全是历年的科考题目,或是从不同角度进行分析,从而尝试从不同的路径来寻求答案;或是将问题与类似情况类比,从而总结归纳,找出共性和规律;内容五花八门,就是没有一个固定的、准确的答案。 皇帝第一次如此编撰的内容,捧着书看的津津有味,他笑着问道:“倒是有几分巧思,这是谁的主意?” “由微臣的学生江璟云提出,”赵学士答道,不着痕迹地强调道,“协同院里的张正柏和苏玉珩,三人共同完成。” 似是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皇帝眯眼看他,“你倒是公正,丝毫不偏袒自己的学生。” 面对来自上位的视线压迫,赵学士丝毫不惧,不卑不亢地回道:“臣只是实话实说。” 皇帝冷哼,但也知道赵孟诚的德行,合上书册,提笔在封面写下“科考论著”四字,便将书丢还给他,“既如此,那便各赐三人金百两,文房四宝一套。” “谢陛下赏赐。”赵学士叩首谢恩。 看着表情毫无变化的赵倔驴,皇帝颇感无趣,接着说道,“至于江璟云,调来殿前伺候,让他明日开始轮值罢。” “是。” “行了,下去吧。”皇帝也是很忙的,今日的奏折还未来得及看呢。 “微臣告退。”赵学士躬身行礼,退出殿外。 回到翰林后,立即遣人唤江璟林过来。 最近没什么事,江璟云每日就跟着杨侍读,喝喝茶看看书,所以被喊过来时,他手里还拎着盒茶点,笑嘻嘻地直接递给赵学士:“老师,这是我家厨子做的茶点,味道很好,您也尝尝看。” 赵学士看他这不着调的样子,不禁皱眉道:“让你学些为人处事的手段,不是让你跟着杨皓鬼混。” 严肃的语气听得江璟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站直身体,低头听训。 这几日,他从杨老头那里打听到不少,关于赵老师的辉煌事迹,对此更是心悦诚服,不敢轻易造次。 见江璟云一挨骂就往后缩的怂样,赵学士不禁蹙眉,都说凭文看人,难不成自己看走眼了?头回收学生,竟找了个毫无风骨,只会纸上逞威风的怂货? 赵学士扶额,半晌,长叹一口气:罢了,胆小些也好,免得在殿前不知所谓,遇事不带脑子就往上冲,那几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想通后,也不再跟他废话,直接将书交还给江璟云。 “圣上已经给书赐名,可以着人安排印刷售卖事宜。” “关于撰写书册的赏赐,稍后就会有人送来。” “至于你,”赵学士顿了顿,“明日开始,去殿前轮值。” 听着一连串的安排,江璟云连连点头应是,“是是,好的,啊,啊?” 震惊! 不是在说印书的事情么,怎么他的工作地点,也跟着换了个地儿? 这也能跳? 见他呆愣的模样,赵学士眉头紧皱,“圣上喜欢聪明人,不喜胆小畏缩之徒,若有机会在殿前露脸,记得收敛下你那冒出来的傻气!”阅人无数的皇帝,可不像他,还会看走眼! “是,学生都记下了,”虽然老师看着严厉,但真心实意在为学生考虑,要不然,三个人共同撰写的书,怎么就单他有面圣的机会,他一脸正色,对着赵学士恭敬作揖,“多谢老师提拔,应星定不让您失望。” 赵学士颔首,还好,不算傻的太彻底。 他耐心嘱咐道:“也莫要太过担心,当今圣上是位明君,有容人之雅量,只要别自作聪明,犯下滔天大罪,小命就没有问题。” “是。”江璟云应下,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回去了。
第61章 巳时三刻,乾清宫。 案桌上,奏折堆积如山。 随手拿起其中一本,是湖广的晴雨录并米粮价格。 今年雨水充足,南边的收成不错,米价稳定,百姓温饱不成问题,看得老皇帝满意捋须,用朱笔在奏折上批下“甚好”二字。 今日开了个好头,他心情颇好地拿起下一本,这是江西总督递上来的折子,上书:“ 江西妇拾金不昧”,看来该地治理的不错,民风淳朴、崇德向善,皇帝欣慰地朱批一字:“善”。 下一本:“请皇上圣安”,朱批:“阅”。 再下一本,上面洋洋洒洒上万字,老皇帝以为是有要事,不自主地坐直身体,仔细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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