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昭”静静注视着他,眼神如薄刀,一层一层片开他波澜不惊的伪装,想要一窥他的魂魄,顺便鉴定他话中真假。 窥探良久无果,他笑了笑,摇头:“先生敷衍我,你我的路本就是相交又相悖,根本没有招惹之说,都是早已注定。” “你可以止步。” “为什么不是先生止步?” 四目相对,视线相接,有无形而沉闷的浪潮在空气中腾涌,就连守在四方的近卫都听到了宛若幻觉的潮打礁石声。 最后还是“郑昭”先移开了目光,叹气道:“这就是无法抵挡的命运啊……两个神话时代余晖的后裔彼此敌对,话本子最爱写的情节,没想到我也成了少年时憧憬过的戏中人。” 连雨年屈起食指,抵着眉角搔了搔。 谁说不是呢,以前中二时期做过的穿越和重生的美梦,现在也都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看到他不经意间露出的赞同表情,“郑昭”放下扬到快要裂开的嘴角,眉眼弯起温良的弧度:“今日与先生相谈甚欢,在正式敌对之前,你我便短暂地当片刻好友吧。作为朋友,我可以送你一个问题。” 连雨年诧异地挑挑眉,旋即礼尚往来地回了个笑容:“也好。我也送你一个。” “那……先生先问?” “你先问吧,我回个差不多的。” “好。”“郑昭”也不跟他客气,当即开口:“丹澧先生如今追随人皇身侧,是想重现祖上荣光吗?” “朋友之间可不会这么客气。”连雨年低笑,他的声音本就偏沉偏冷,带了笑意时那点暖感就格外抓耳,像沉在暖泉里的苍翠环佩,“不是。我说过了,我做事只凭心意,何况他不是人皇,我也不是巫相。” “看出来了,这句是真的。”“郑昭”笑着点头,“先生,该你问了。” 连雨年“嗯”了一声,语气随意:“你是觋吗?” 仿佛有凉风掠过枝头,摇落细簌的风声与光影,洇在一片寂静里。 “郑昭”垂下眼帘:“现在还不是。” “知道了。”连雨年没什么惊讶表情,“朋友卡试用时间结束,我送你一程?” “嗯?” “郑昭”没听明白他前半句话的意思,正想询问,就见他再度抬起食指,重重敲在椅子扶手上。 本已平息的叩击声又一次荡开,褪去悠长清越,露出峥嵘棱角,一下震散了他额前纹路,化作点点光尘飘落。 郑昭猛地打了个激灵,恢复行动能力的同时,眼神也变得惊恐迷茫。 “刚才怎么回事?我、我的身体为什么突然不受控制了?我……他……你……” “我们的交谈你都听到了,何必再费唇舌?”连雨年托住下巴,“他是教导你巫咒术法之人,授你技艺,也困你灵魂,掌控你的生死,以便随时灭口。” “……” “郑昭”咽了咽口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尤其是被人为延长的死亡,不到亲身经历的时刻,谁敢说自己真的不怕? “那他……”郑昭拧紧眉头,“为何不在我被抓之时就杀了我?” “拿你当通道,想见见我吧。”连雨年不以为意,“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真的不在意妖蛊教,或者不在意你所知的妖蛊教之事,所以不担心我从你这儿问出他的命脉。” “……” 郑昭猛地绷紧面颊,用力到脸皮剧烈抽动,神色复杂,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 连雨年不紧不慢地道:“还有什么瞒着的,现在可以说了吗?妖蛊教的主人都不放在心上的东西,你一个工具人执着什么?” “工具人……唉。”郑昭叹气,“先生手段了得,口才亦然。” …… 从关押处回到偏殿,沈青池已经醒了,倚在座榻上用茶漱口,手边放着几沓整理好的资料,有从班主那儿得来的情报汇总,也有郑昭跟连雨年说的那些。 包括觋上郑昭身的那段。 连雨年走到近前,刚要行礼,就被沈青池一挥手免了。 “坐吧。” 连雨年点点头,坐回原位,环顾四周,没见到许鉴他们,便问:“陛下,许大人他们呢?” “忙累一夜,朕让他们回去休息半日,未时再来。”沈青池放下茶杯,接过择青递来的帕子擦嘴。 他望向连雨年,眼睛一弯,温声细语地说:“没想到先生也颇擅长审讯,不仅不到半个时辰就从乐坊坊主的口中撬出那么多东西,还有空跟他背后之人当了片刻朋友,时间安排得真是紧锣密鼓。” 这话阴阳怪气得连雨年手一抖,差点把刚端起来的茶盏抖掉。 择青默默掏出纸团塞上耳朵,眼观鼻鼻观心。 连雨年啜了口茶清清嗓子,正色道:“陛下,草民是为套话,而非真的要与那人当朋友。” “哦,这样啊——”沈青池意味深长地拉长尾音,“朕看近卫记录上写,先生与那位觋相视而笑,觋说你们相谈甚欢,还以为你们……原来是朕误会了。” 连雨年:“……” 让你们记录,不是让你们写剧本,怎么把表情和动作都标出来了? 沈青池笑容不变:“所以先生用那片刻时间套出什么话了?” 连雨年鼻尖微耸,隐隐从他低柔的语气里嗅出些不加掩饰的酸味,心里一动,随即笑出声来。 沈青池眼睫一耷,收拢所有外放的情绪:“先生笑什么?” “我想起高兴的事。”连雨年一本正经地道,“他说他现在还不是觋,那看来除了行踪不好找之外,不算太难对付。” 沈青池几不可察地撇嘴:“如果他以后成了觋……” “那也不难。”连雨年一笑,眼睛亮得像晴夜繁星,“巫觋的源头很可能是鬼巫一脉,对付那帮杀厉鬼只为化妆的沙……傻乎乎的家伙,丹家先祖十分擅长——我也是。” 话题被他顺利转开,沈青池只得无奈地跟着说正事:“那先生之后有何打算?” “我想回一趟丹桂乡。”连雨年道。 “陛下可还记得玄玉瓮中的怪物唱的那首歌谣?歌谣第一句是‘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很明确的地名,但帝京东面没有湖,盛朝地界内名叫云湖的湖泊虽然不少,但也没有一座位于帝京东边,所以一直无从找起。但觋的出现,提醒了我一件事。” “何事?” “丹桂乡是巫族的发源地,也是神代之后第一个人族国度东衡王朝的帝都。而顾家班诡戏脱胎于丹桂乡鬼戏,鬼戏……正好起源于巫觋。” 连雨年捧着茶杯微笑:“陛下认为,歌谣中的帝京,指的会不会其实是丹桂乡?”
第23章 “……我送你一程?” 男人低沉柔和的嗓音犹在耳畔回旋, 觋猛然睁眼,从一片幽深岑寂的水波里翻起身子,掀出一屏碎浪, 打碎平静的水面, 就像下了一场骤雨。 四下树林繁密, 庞杂的枝叶如人仰首地向后弯折, 宛若一朵巨大的、在盛放中枯死的花, 展露出盛满腐水的蕊心——这座死水一潭的静湖。 岸上芦苇深深,仿佛囚笼。水底遍布枯藤,如同枷锁——共同困着一个不具人形的人。 “丹家……丹家……丹家。” 同样两个字,在猩红唇舌间辗转滚过三次,每次都是不同语调、不同含义,在这连风声都不闻半缕的地界里逶迤出阴森骇冷的回音, 令人头皮发麻。 “你们竟然真的有此魄力……” “你们竟然真的……成功了。” 澧, 岷山之水。 岷山, 神代人皇封禅之地。 自神代过去之后, 人皇与巫相成为生僻的历史名词, 岷山与澧水, 世间也早已不见其地,不闻其名。饶是如此, 世人取名时,仍会本能地避开这两个字,如同书生在科考时避讳那样。 只有丹家总是不同寻常, 首位巫相以岷为名, 末代传人以澧为名。 想让这段历史起源于丹家,亦终结于丹家一姓之地吗?真是狂妄。 水下庞大的阴影缓慢扫动一下,卷动暗潮万丈, 涟漪无数。 “历史也不总由一家一姓书写。”庞然涛声里,有人慵懒一笑,“谁说时代变了,就不能变回去?” …… 时代变了,就不可能变回去。 本朝与神代,与巫觋活跃的那个时期差距太大,天赐的力量源泉枯竭后,改造自然的权柄渐渐落回了普通人手中。 终有一日,这个世界的人也会走上科技改变命运、从封建集权社会走向信息爆炸时代的道路。 连雨年有种预感,自己和那位觋很可能是这方天地最后两个拥有特殊力量的人。他们很强大,但这种无根之水般的强大只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关于这一点,连雨年从未怀疑过。 当然,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还是要重视敌人。 虽然对觋放了勿谓言之不预也的狠话,连雨年对他却仍然十分警惕,并把这份警惕延续到了沈青池身上。 他提醒这位陛下,妖蛊教那情报机构的外壳可以留下沿用,但作为核心的残忍巫术绝不能留。工具本身没有对错,但有些工具的产生本就被灌注了过量恶意,除了制造祸乱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用途,它们的结局只能是毁灭。 沈青池很难说自己到底有没有生出过借妖蛊教邪术为己用的心思,但既然连雨年对此事定了性,他便不会再做其他选择。 和沈青池商量好接下来的行动后,连雨年回到关押古家班众鬼的地方,随手捏出一只雷劫火盆,让他们一个个跨过去,用天雷与天火的至圣至阳之力烧净附着在他们身上的老字号卤料……不是,是荒秽。 这九十九只鬼魂绝大部分都不是因执念深重而滞留人间,跨火盆之前,连雨年询问过他们的打算,想留下的就用术式让他们继续留下,不想留的就送他们入轮回。 一番忙活下来,院子里空了大半,只剩包括班主在内的九只鬼,一人佩戴一张丹家出品的“束魂”金符,魂体凝实,白天也能自由行动,彻底与活人无异。 九鬼真心实意地跪下给连雨年磕了几个头,因着身份特殊,也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为沈青池办事,被编入了暗卫。 忙忙碌碌半日,转眼就到了午后,连雨年的肚子刚响第一声,沈青池便差人来喊他吃饭。 东宫事毕,两人已经回宫,午饭照旧摆在安和殿,只是从殿内挪到了殿外,就在望月台旁的水池边。 水边多蚊虫,好在皇宫有自己的驱蚊妙招,没有让那些恼人的小东西打扰他们的食欲。 沈青池命众人退下,连择青也被遣到十米之外,雕花圆桌前只剩他与连雨年二人。 换上月白常服的天子一身书卷气,看上去异常温和可亲。假如忽略他半刻钟前刚下一道命人抓拿郑昭后续供出的妖蛊教成员、生死不论的圣旨,单看外表,他更像是个文秀清雅的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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