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一样心焦，他的真元正在迅速消耗，却没有停下。
段千峥不能死！
灵玄门，求雪峰。
宁焕陵从戚昭华手中接过昏迷不醒的段千峥，看着戚昭华也是一副狼狈模样，道“你先回洞府调息，千峥我会照顾。”
戚昭华满脸愁愧，也不能违抗师尊，只好道“这次是弟子失职，劳烦师尊了。”
待他走后，宁焕陵为段千峥梳理灵机，医除伤痛。灵丹妙药不管内服外用，但凡对症都给用上了。
好不容易稳住段千峥的伤势，他满脸倦容在他床前调息。
所幸千峥回来了。这劫过了，他们俩就不会像他们从前一样了。
段千峥与妖皇死斗身受重伤的消息很快传遍灵玄门。有人笑，有人叹，却无一人放在心上。灵玄四杰离他们太过遥远，所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都似水中月，不知真假，难辨是非。
戚昭华和他们不同，从授法大会上耀若朝阳的段千峥到现在卧床昏迷不醒的段千峥，他一幕也没错过，就像身边有明星陨落，圆月将倾，说不出的失落和心梗。
明明，明明之前那么希望孤峰一般的师兄倒下，沉浸在梦里不知岁月年华，当师兄真正倒在他面前，带给他的不是喜悦和心安，而是天地崩裂般的毁灭与挫败。
宁焕陵进屋时，戚昭华并没在运功打坐，他坐在榻上，身边躺着安静如木偶的段千峥，目光越过他，看向窗外。
自从段千峥重伤归来，戚昭华一刻没离开过他身边，梳理灵机，浸药浴，都由他一手包办，照顾段千峥仿佛是他的本能，每日重复这些时，他双眸无光，表情沉静得可怕。
戚昭华收回视线，道“师尊，我来吧。”
他作势接过宁焕陵手中的丹药，却被宁焕陵拦下“你回去吧，这里有为师。”
戚昭华愣住，他的手停顿一下，不自然地收回。他实在没想到师尊会让他离开，木木地道“弟子告退。”
这是戚昭华几个月来第一次离开求雪峰，更准确说是离开段千峥养病的木屋。他漫无目的又十分精确地回到洞天，不知道他这副样子落在宁焕陵眼中尤其可悲。
“道霞自认无情，处处借你上位；偏生你又生得如此像他，一样的刚烈，宁为瓦全不为玉碎，”宁焕陵打点完段千峥后，自顾自语，摇头叹息“生如参与商，人生不相见。”
灵玄门上一辈中，他与他的师兄远超同门，并称双壁。最后竟因掌门之位恩断义绝，甚至在师兄死前，他都未能再见他一面……
宁焕陵再看自己的徒弟们又将悲剧重演，不由悲从中来，叹息一声不愿再想。
翌日，戚昭华仍早早赶到。
进屋便对上宁焕陵平静无波的双目，他平淡道“昨夜师尊辛劳，换弟子照顾师兄吧。”
宁焕陵起身“也罢，为师去与几位长老商量妖皇之事。”
听到妖皇二字，戚昭华瞳孔微缩，一瞬后即刻恢复过来“师尊慢走。”
待宁焕陵走后，他又靠在段千峥枕旁发呆。他捧着脸看师兄的侧脸，一枚泪痣在他的眼角熠熠生辉。以前他从未发现，段千峥身上每一处，面上每一个表情，都和他本人同样耀眼。
他撩起师兄两鬓的黑发，慢慢摩挲。眸中溢出两旺木沉的黑潭，他的嘴唇不断张合，话音像扯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你醒来，再信我一次……”
风吹过，他的话送不到段千峥耳中。
在戚昭华和宁焕陵细致入微的照料下，某一夜段千峥终于张开双眼。
可惜他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戚昭华。这个他烦人的师弟。
“你怎么在这？”
“师兄……？”戚昭华突然从做功中恢复，他一错不错地着段千峥，眼泪不自觉滚落。
他觉得面上冰凉，摸了摸眼眶下，是水的感觉。他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
段千峥皱着眉，他不知道用什么态度面对这样的师弟，他这个傻样让他还以为，这是百年前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半大的少年，想和他一起修剑道，却天赋奇差，只能乖乖做法修的少年。
可他不是，从他第一次为了宗门大比给他挖坑，两人第一次争吵后，他就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少年了。
“滚出去，擦干你的眼泪再回来和我说话！”段千峥像挥苍蝇一样，嫌恶地赶他走。
戚昭华此时心乱如麻，有师兄醒来的喜悦，也有之前坑害师兄的心虚，而他脸上却又挂起平时温和的笑“这是因为师兄醒后，道霞忍不住喜极而泣。”
这次他没再觍着脸恶心段千峥，恭敬完毕就迅速夺门而出。
戚昭华心急急地冲回洞天，心绪不宁时也没忘段千峥此时被秘术坏了根基需要灵丹秘宝养着。他飞剑传书给宁焕陵，告知其师兄已经转醒，自己有事尚未处理。
此后整整两日，戚昭华都没出现在段千峥面前，他也乐得清净。
“师尊已去商议门中大事，二师兄正在闭关，以后都由我来照顾师兄。”
段千峥最近体不能动，只能每日以睡眠的方式修补神识。当他悠悠转醒时，戚昭华又晃到他面前。
下一刹他的脸黑如煤渣，目光寒过冰原凛风“我早已辟谷，又不是废人一个，不要你照顾。”
他最恨，宁焕陵与戚昭华把他当功力尽失的废人来照顾。
宁焕陵不允他下床，除非他恢复从前的三层功力。因此他每日十个时辰都在修补神识，只有两个时辰醒着，没想到仅仅两个时辰的清醒时间还早对着他最讨厌的人。
段千峥气得烦闷，干脆重新进入休眠，修补神识。
戚昭华被晾在一旁也丝毫不生气。师兄睡觉，他就在一旁守着，看师兄的脸一天，比他修行一天有趣多了。
他的职责便是照顾师兄，师兄睡了，他守边上，待到师兄恢复三层功力后，迫不及待爬起床练剑，他就盯着整座求雪峰，杜绝一点可能伤到师兄的危险。
这种让戚昭华乐于其中的日子却叫段千峥痛苦无比。他曾经潇洒恣意如九天神凤，四天界任他踏遍，如今被囚困在一方天地，被迫饮下孤独的雪，冷浇灭了他一身嚣张的气焰，折了他华美的翎羽。
直到，宁焕陵再一次到来。
他神色淡淡“道霞，我与长老们经过商定，一致认同你继任掌门，”他再瞧了眼段千峥毫无意外的脸，“道风你也将成为执教长老。”
师尊带来的消息，对于经历妖皇之难的两人来说已没什么好震惊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当夜，戚昭华和以往一样靠在段千峥枕边。段千峥忍不住挥手扇他走，他却抓住师兄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亲吻，最后在段千峥愣神时，俯下身亲吻他眼角下的泪痣。
“师兄，信我一次。等我继任掌门后，让你再复从前风华。”
段千峥真元运向掌心，一掌挥飞戚昭华。他转个身不再看，事已至此，你要我还怎么信你。
其实他们都知道，自从段千峥用了禁术后，就再没有回复从前的可能。
半月后，掌门接任大典。
宁焕陵飞升在即，也决定将掌门之位传与戚昭华。他身着庄严肃穆的法袍，玉冠绾长发，手持拂尘，居高临下俯视着大殿。
“至此，你便是灵玄门第三十四任掌门。接掌门法度。”
戚昭华跪姿谦恭，朗声道“弟子戚昭华任第三十四任掌门，但求不愧飞升先辈，宗门道承绵长！”
宁焕陵招他到前方，盘膝而坐，与他传功。
掌门法度体量庞大，需要传功许久。而此时却有小弟子匆忙闯进大殿，慌张大喊“禀报掌门，妖皇带着大批妖将往天墟境攻来了！”
还沉浸在法度中的宁焕陵和戚昭华心头沉沉，俱是担忧地往段千峥那看。
段千峥似乎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却毅然决然地起身，往门外走去。
他嘴角上扬，分明是不屑又自傲至极的笑“除了守殿弟子，其余诸弟子随我前去迎战！”
灵玄四杰的影子永远镌刻在弟子们的心头，段千峥是四杰之首，他一句话，总有弟子为他前赴后继。
许多弟子祭出兵器，与段千峥一同迎战妖皇。他们是四天界第一大派，是大千之灵秀，骄傲是他们骨髓里流淌的血液，就算枪折戟断，为了捍卫宗门，也在所不惜！
段千峥手上，那柄乌黑的长剑终于再一次释放出不可一世的惊人气势。
戚昭华转头死死盯着他，大喊“师兄，别去！”
宁焕陵神情复杂地看着段千峥的背影，他与数百年前那道破门而出的身影重合。太多悲伤漫涌心头，痛竟不知从何说起。
段千峥终于回头，他第一次念出戚昭华的幼名“阿昭，就此一别，永不再见。”
他再一鞠躬，向着宁焕陵“师尊，珍重。”
“靖瞳，好久不见。”段千峥身影一虚便晃到靖瞳面前，他神采奕奕，整个人都爆发出令人仰望的战意。
“段千峥，好久不见。”靖瞳报以同样狂放的战意。
两人身影如两道流星，身后拖着一尾闪耀的痕，相撞一处。
风停了，光灭了。
尽管这一战的结果还未让戚昭华和宁焕陵知晓，但他们早心有所感。
戚昭华咬紧唇，他失神地看着宁焕陵，双唇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他在颤抖，他在后悔，原来他的师兄对他真的很重要，比掌门之位更重要。
他可以叫他阿昭，其他弟子不能；他可以笑他不通剑法，其他弟子不能。段千峥，是他黯淡无光的一方天空中最闪烁的星星。
现在，他的星星，他的凤凰，为了挣脱他的枷锁，自己飞向无尽的深渊，不让他摸到一点光芒。
他再看向师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原以为，师兄这样的人，是不会……的。”
既然没了师兄，掌门之位，又算的上什么？
宁焕陵最终没飞升成功，他执念成魔，放不下，不愿放。死或许对他来说是更好的解脱，只可以他和他的师兄，隔得太远，碰不到对方。
戚昭华在求雪峰上，段千峥曾住过的木屋，找到了他的遗物。
一个留影石，里面记录着抱剑跟在段千峥身后的他，被妖物吓得抱住段千峥的他……
望着留影石中，眉目尚且稚幼，笑得开怀的师兄，冰凉簇拥而下，他咬着唇，将脸埋在留影石上，妄图更贴近师兄。
他们之间，本该有过喜欢。怪他，明白太晚。
忽然，脸庞有沙刮过。戚昭华抬头看，是留影石和整个房间，它们产生沙砾在空中飞舞，向南去的候鸟，迎着光飞向青霄，飞回他们主人身边。
原来，师兄讨厌他，讨厌到一点念想都不愿给他留。
戚昭华捧着手中沙化的留影石，痴痴地笑了，他在等，直到手中的沙流逝干净。
师兄走吧，下辈子别遇到我。
“师兄，掌门师兄都要渡天劫了，他怎么还没醒？”褪去青涩，变得沉稳的祝温裳再一次找傅承临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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