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嗓子出来,琵琶声随之停掉,宁瑞臣没有端详打量的功夫了,被众人炯炯的目光拱卫着,一步一步走到酒桌边上来。 “常叔叔,我父亲公务压身,所以把我叫来,替他招待各位叔叔。” 立刻有人拍着桌:“咱们这在座的,哪个不是公务压身,独他……”还没说完,一边的人就抬了手,那人立刻闭上嘴。 常喜一笑,倚着酒桌:“许久不见贤侄了,过来座,咱们叙叙旧。你看这位——”他举手一指,指向一个斗牛服的太监:“这是宫里来的,叔都要叫一声三哥!” 宫里来办贡的太监名叫崔飨,鬓发微白,皱纹却没几根,太监都这样,与旁人比不出年纪。常喜就是要难为宁瑞臣,端看他怎么叫出口这称谓。 酒席上的人不清楚宁瑞臣,但都清楚他爹宁冀,那是个铁面将军,给多少人落了不痛快,这时候他们全等着看笑话。 哪知宁瑞臣不叫叔叔,也不叫伯伯,直直一拜,温吞叫了声:“老先生。” 这声尊称,分量十足了,崔飨和常喜都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俱是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刻笑开,崔飨一咧嘴,大度的样子:“行啦,什么老先生,是崔伯伯!” “三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咱们南京锦衣卫宁指挥的儿子!瞧瞧,就是有福相!今次大伙兴许头回见,都来认识认识!”常喜睁着醉眼,拊掌道:“来来,贤侄快入座!” 宁冀走前,坐的是朝西的主位,这会儿空着,宁瑞臣瞧也不瞧,来路上都吩咐好了,他往外一瞥,守在外面的长随就搬来一张新的软椅,架在最末。 “怎么各位叔叔只喝些闷酒?”宁瑞臣笑了笑,没去细看常喜莫测的神情,“我听说常叔叔的家班在这里,怎么想都是一等一的班子,叔叔可不要藏着,让侄儿开开眼界。” “贤侄洒脱。”常喜喷着酒气,歪斜着身体上下一端详:“你和你爹,真是不一样。” 那崔飨把面一扬,道:“你爹不喜欢,叔叔伯伯也不好逆着他的心意,都让他们去凉快了。” 别的人不知道,不过常喜这一枝的太监最讲排场,宁瑞臣见过听过,晓得这又是怪罪:“这不就叫侄儿来了,这场崔伯伯是客,侄儿虽蒙昧,但也明白哪有让客扫兴而归的道理。” 常喜这才正眼看了他,有半晌了,一挥手,那后面的人影就绰绰地动起来。 琵琶弦颤开,常喜的人重新登上水榭来,黑发髻,轻纱衣,像凭空席卷来一团软飘飘的云雾。乐师吹拉着乐,宁瑞臣在席间扫眼过去,一径的美人,那都是芙蓉水仙成的精,妆着粉墨,却没几个出来唱的,都折了颈偎在权贵的怀里侑酒。
宁瑞臣的心沉下去。 这哪是家乐班,分明是个姓常的娼门。
第3章 人喝大了,借着那点酒劲,什么污糟事都干得出来。 酒席上有珍馐,还有美人,当然是要做点什么的。宁瑞臣常年礼佛,看不下这些,借口方便,起身就往外躲。 没人拦住他,他到这里,那就是宁冀有眼色,他不到这里,那就是宁冀胆大包天和京城叫板。在南京,任你怎么煊赫,可是到了京城来使面前,南京的土皇帝也得当孙子。 常喜就是这样,地头蛇给灭了三分火,看着耀武扬威的,其实怯着呢。 以往在家里,宁瑞臣从来不用想这些人情来往,今夜是头一次,弄得人乱糟糟。他迎着夜风往前走,园子里见不到人,也算个风雅的去处,如今给这些人糟践……宁瑞臣手心发凉,才走出水榭,恍然发觉走远了,连忙匆匆回转。 夜寒风凛,前面就是重重灯影了,宁瑞臣拢高衣领,在小花园里拐着,一会儿就回到门厅,见几张帘子挂在后头,映着灯还有矮小的人影在晃。 走过去瞧,是些穿红夹袄的孩子,擦着胭脂,个个都漂亮。 几个尚年幼的孩子挤在帘幕后,往前就是那污糟不堪的酒局。这些孩子早就晓事,知道自己将来也要经了这一遭的,非但没有脸红,反而聚精会神瞧着那些人的举动。 看着看着,不知是谁先扭头叫了一声:“师父来了。” 挤在帘后的孩子们簌簌地站好,有敬也有慕,盯着那走过来的人。 宁瑞臣也看,却一下愣住了。
第二回 见,这回看清了他的样貌。桃花眼,玲珑鼻,口似点丹,白皙如玉,傅粉何郎。他行止像竹枝扶风,竟有股不可逼视的寒气,宁瑞臣好像做梦一样,见他一面,似乎陷进一泓清冽山泉。 至此处,宁瑞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果真是常喜家班里的戏子。可他不像个大权珰家里养的戏子,这种人,是怎么流落至此的? 那戏子抱着琴,在帘幕后面坐下,手指头轻轻擦着弦,是要献艺了。 宁瑞臣缓步走开,仍不免回首观望。酒局里气氛正浓,乍一下,幽泉落涧,琴声浮起来。刚开始还没什么反应,帘外朦朦胧胧的影子仍然荒唐地勾着肩搭着背,吴侬软语在齿舌间递来递去,可琴弦震颤的第一下,影子的摩擦就止住了。 琴音是真动听,有摄人的气韵,音不高,在整间门厅里回荡,弄得那些对美人上下其手的酒鬼们讪讪起来,面面相觑的。边上软绵绵的小戏子们却好歹听出来了,这起的是《玉簪记》琴挑一折。 这样子,像浊泥潭里猛地注进一股冰泉,冷得人肺腑都凉彻了。宁瑞臣回到座中,杯盏就被递到跟前:“喝呀。”是个艳丽的戏子,翘着小指头,往他身上靠:“一杯流霞烦恼抛。” 那边琴音才起一个头,渐往高处走,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移去那里。 倒是常喜显得不大乐意,饮了两杯酒,正要到唱词的地方了,身边偎着的小男旦轻轻哼着“月明云淡露华浓”的时候,常喜对着桌下的一个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小宦官一转脚尖,没跑一半,后边又是叫他的声音。 “老五,这是干什么呢,”崔飨转着拇指上硕大一枚金戒指,在软椅上坐直了,“今日咱们侄儿做东道,你在这作威作福的。” 这哪是替宁瑞臣出头,常喜看他那猴急的样,淡淡向宁瑞臣的席位瞥了一眼,又望向那帘后,略扬起声:“三哥,一点丢人现眼的把戏,还真把你迷住了?” 两个大太监的针锋相对,多少有点剑拔弩张的紧迫,一霎时,整间门厅里只有琴声。 一瞬间的,所有的人目光又聚集到宁瑞臣身上。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撇开陪酒的美人,附耳道:“要吵起来了,你快劝劝。” 宁瑞臣恍若未闻。 那人撺掇着:“你说说呀。” 话音才落,忽的崔飨就站起来,众人以为他动怒,纷纷要劝,哪知他换了副笑脸,说:“你们看看,来南京之前就听说,咱家这五弟弟在江阴收了个漂亮的戏子,宠到天上去了。叫什么?元君玉?” 常喜皮笑肉不笑:“三哥,自家事,自家说。”他突然点了宁瑞臣的名:“贤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分明是这里的戏更精彩,此时竟无人敢看了。宁瑞臣想点头,但过了会儿,什么也没说。 “这里可没外人!”崔飨又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北京的消息,可灵通多了。行了,有什么好藏的,你那美人,我就见一面。” “那是我的人,三哥却是非看不可了?”金灿灿的膝襕一动,常喜拍了把膝头,很有些避讳的样子。 “让咱们老五一掷千金的,我是非看不可。”崔飨笑眯眯的,显得很亲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咂着嘴,又向琴声飘来处看过去。 恰逢一段奏尽,轻薄的帘幕动了动,掀开一条缝,抱琴的人垂眸走出来。 眼下才是真正看他的时候,宁瑞臣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灯下那个人尤为白。那些戏子也白,是金山银山养出来的白,可是元君玉不一样,宁瑞臣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恍然想起来,那是游魂一样的苍白。 很突然的一声呵斥,极为刺耳:“狗东西没规矩,谁许你出来的。” 是常喜,但很奇怪,他没别的动静,跟来的宦官也不动作。 “老五,千万息怒。”崔飨见了人,倒没说多看几眼,反倒熟稔地和宁瑞臣招呼:“贤侄,你是在南京长的,听过曲没有?” 两个太监唱的这么一出,宁瑞臣险要忘掉自己才是豆蔻亭的东道,他道:“听过一些小调。” 大概是见到人了吧,崔飨看上去很高兴:“你常叔叔收的这可是好货,一会儿还有呢,可留着心。”说完,也不顾旁人眼光,起身几步,臃白的手扣住那把琴,漫不经心地擦着弦,灿灿的宝石戒指晃得人眼晕。 “是把好琴,标致。”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常喜叩了两下桌,口气戒备:“三哥,你这样,太不仗义了吧。” “喜子,咱们以前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崔飨施施然走回来,大指头磨着那枚宝石戒指,“哥哥喜欢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能不知道吗?” 边上户部的人来打圆场:“哎哟,应天府漂亮的小戏子可不差这一个!明儿我做东,咱们去——” “行啦,”崔飨叩叩桌面,包金的象牙筷震得一颤,“咱家可不去那地方。” 常喜憋着不说话,脸上半晌阴晴不定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静默里开了口:“那三哥问问,他愿意不愿意。” 算是默许了,抱琴的人却站在那里,不做声了。 “说话呀!”户部的那个官有点急了,生怕两个太监又起争执。 偏偏那人像是哑了一样,边上两个对峙着的太监也不讲话,闹得席间一下安静了,连杯盘相碰的声音也没有。最后,还是崔飨发了话:“不说,是许了、认了?”他笑吟吟地,“老五,看来你今天得忍痛割爱了。” “三哥说什么,还不是……”常喜刚要发作,突然停了一下,是听到了什么,疑惑地一偏脸。 什么人在声如蚊蚋的讷讷着:“他不愿意。” 常喜听清了,那是宁瑞臣在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宁瑞臣已经透出迷蒙的醉意,两颊涌着红雾,胸口金锁歪斜着。可能是饮的酒浆劲太足,把他的神智都煮沸了,他热血上涌地仰着脸:“他不愿意。” 常喜和崔飨都愣了一下,各自探寻地看过来。 后面说了什么,宁瑞臣就听不清了,只知道崔飨笑得十分响亮,把他的后背拍得生疼。宁瑞臣咳嗽着,余光瞟到了元君玉那里。 独立于酒局之外的,一抹游魂一样的身影,细瘦又脆弱,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一眨也不眨。那眼神让宁瑞臣看不懂,似乎有几分不甘碾作尘的酸楚,还有点莫名的恨意。 怎么能不恨呢,宁瑞臣在半梦半醒时伤春悲秋的想,他即便有傲骨,可也是戏子啊。
第4章 宴席到了三更天才散。鸡鸣枕上的时候,元君玉离开小徒弟休息的院子,手上戒尺松松地捏着,才一转弯,听见黯淡月色下的假山后,两个尖嗓的音模糊地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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