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客喉皆相似,唯有酿者知不同。 这酒他酿了三年,年年滋味不同,是苦是甜,只有入喉方知。可一旦酒尽杯干,冬去春来,再多的苦与甜便也彻彻底底无影无踪了。 未几,客到席开。重阳有俗饮酒赏菊,东道大方,每桌各备数坛。三巡过后,酒楼上下已是热闹非凡。而裴秀卿的桌前更是门庭若市——平素里假正经的、臭要脸的、死吝啬的,全都欲盖弥彰地取道他侧畔经过,口里虚扯着旁的闲的,眼珠儿却滴溜溜地一径在他身上打转。 前日说定了要护他的公子们早都已醉得东倒西歪。他便是再大方,也经不得那许多眼睛一起埋汰,不得已,只好以扇遮面,侧转身躯避过那许多窥探目光。但如此,便落了个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窘况,如困囹圄,进退两难。 忽听堂中有人大叫一声:“知府大人献技啦!” 那群看客便如水鸟般齐齐抬头,遥望堂中,确认呼声非虚,立时又整齐划一地转身,乌压压挤去瞧另一波热闹去了。 裴秀卿听见周遭七嘴八舌的议论,人道是状元公生辰大喜,平素滴酒不沾,今日一气竟干下了一坛,此时被人拱上台去,正准备与乐师合奏助兴,彩衣娱宾。 于是他折扇轻收,举目远顾。但见那主桌脚边一樽空坛兀自倒斜,被看客就地一脚,坛罐便在地上骨碌碌滚远。坛上红纸以墨线轻勾桂枝,正是自己的笔迹。 台上琴声铮铮,前奏已起。杨云帆被人推了上去,面颊酡红,不胜醉态。他由怀中摸出一物,郑重又小心地揭开包裹在外的三重丝绢,听见台下人起哄催促,不急着奏笛,却嘿嘿干笑起来:“如卿所愿……如卿所愿。” 重复到第三遍,已是连裴秀卿都能听见。众人都道状元大喜,只一人自这笑中听出他意。这笑声如怨如诉,非笑非哭,直是感慨交集,苦过黄连。 裴秀卿面上血色渐去,看清那丝绢包裹下的竹笛,殷殷红穗一如昨日,登时头也不回,倏然起身,拂袖离席。 未等他走下楼去,却听喧嚣的丝竹声中传来砰砰数响。楼下有人掀桌踢凳,又有杯盘碎裂之声。正有人抱怨“是土匪来了怎的”,就见一面扎眼的“楚”字大旗雄赳赳地撑上楼来,霎时映满眼帘! 酒楼中在座都是富贾豪绅,目下灌饱了黄汤,连土匪都不放在眼里,瞥见那几个不请自来的虬髯,张口便欲大骂。不料声未出,刀先至,明晃晃的数道寒光乍现,瞬时将几十张嘴牢牢堵住。在座的高官大爷,个个大气不敢出。
那旗杆所立之处,一头领模样的男子缓缓拾级而上,胸前整块虎皮斜跨束入腰带,肩扛一柄厚背环刀,铁环随着脚步碰得叮当作响。 那旌旗上既书“楚”字,众人便猜这就是楚笑之的义军了。裴秀卿乜了那歪歪扭扭的大字一眼,心道都说楚笑之是绿林豪杰,却不知原来这样粗俗,如此大张旗鼓招摇过市,也不怕被官军给趁机围了,一点做大事的城府也无。 厅中觥筹交错之声骤熄,只有乐师在台上浑然忘我,吹琴鼓瑟分外卖力。那楚笑之环视一圈,也不废话,径自到桌前拿起酒杯,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台上人至此方觉异样,乐声顿时戛然而止。楚笑之放下空杯,大刀一抡,刀尖遥指:“继续,继续啊。官老爷吹的好听得很,不妨再吹两曲,平日想饱耳福,还没的这机会呐!” 杨云帆这时已放下竹笛,遽变当前,酒也立时醒了大半。他贵为知府,自当配有卫兵,可眼下久无动静,显然早已被料理干净。 放眼满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待宰鱼肉,他这做父母官的自不能坐视袖手,当即挺身而出,顾不得自己一介文臣,慨然踏前一步:“敢问阁下不请自来,意欲何为?” 楚笑之哈哈一笑:“匪寇上门,还有什么可为?当然是抢钱、抢粮、抢女人了!难不成也来给你贺寿不成?大老爷既有这样好福气,何不大方些,匀些个点儿接济接济我这些苦难兄弟?有福同享,才是真正的天下一家么!” 话音方落,几个喽啰已将寿宴的贺礼悉数搜罗到一起,一股脑儿装进麻袋。楚笑之粗粗扫了他们抬来的收获一眼,当即皱眉:“怎么就这些破烂玩意儿?金银呢?财宝呢?再不济……古玩呢?” “切。” 一声轻哼,细若蚊蝇,偏偏这样小的响动也不被楚笑之放过。他目光如鹰,转身便扯住了那人衣领,猛虎叼食一般,将嗤笑的元凶一把揪出。 轻薄的绸料,上好的绣工,几乎就要被他这一把给抓烂了。 裴秀卿万没想到自己一声冷哼会招至大难,倏然间被他拉近,闻到对方喷出的污秽气息,立即嫌恶地别过脸孔。 “你在笑我?”楚笑之恶声质问。 裴秀卿并不做声。 周围人也不敢做声。平日里秀卿长秀卿短的这些裤下之臣,此刻都默契地变了哑巴。只有远在数丈外的杨知府,看这变故看得目眦欲裂,一连颤声道:“你你、你休得放肆!” 裴秀卿缓缓转过了脸来,睫毛轻颤,一双杏眼径直对上楚笑之的面孔:“是我笑你,怎的。” 他本是最会说话的人,眼下却不肯好好说话。放在周围看客眼中,简直是自讨苦吃。 楚笑之的厚背大刀就在手间,随随便便一个手起刀落便可叫裴秀卿身首异处。但他被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脉脉一望,便不舍得这双眼睛就此闭上,因问:“你笑什么?说得好,我便饶你一命,说不好,嘿嘿嘿……我这宝刀便要试试你的脖子是不是也跟骨头一样硬!” 裴秀卿不疾不徐:“我笑你要抢也不会去挑个聪明人来抢。咱们这位官老爷可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不走青云梯,非要过独木桥,世上什么官不好当,他偏偏要当清官。你就是去了他宅邸,怕也搜不出一个多余的铜板,翻不出一匹值钱的绫罗。抢劫抢到这份上,真真是瞎了狗眼,倒了血霉了!” “哈哈哈哈哈,当今这世上,竟还有清官?”楚笑之闻言不怒反笑,“这话就是砍了我头也不信!就算有,又怎会是他。你以为我是个土包子,瞧不出这步槐居的酒席值多少银子?” “这兄台就有所不知了。”裴秀卿说道,“咱们府台大人可是状元出身,要是在京做个翰林,将来入阁拜相都是有指望的,但他偏要自请外放。明知江南官场波谲云诡,而自己非八面玲珑之材,还偏偏要来这多事之地!你道他今天排场宏大,看似风光,其实都与他无干,全是他岳家的本事!像他这样不知变通,迂腐刚正的人,这辈子要想升官发财,那可是痴心妄想!难为这十数年寒窗苦读,状元郎万中选一,却这样不知爱惜,你说,是不是可笑至极?” 他这一席话说毕,杨云帆的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在场众人原没有对朝廷升迁这样了解的,也不知裴秀卿是何等样人,见识如此渊博,倒像在朝廷人脉广泛,对什么都了如指掌。 “哈哈哈哈哈果真可笑。既然这穷知府身上无秋风可打,那你说说,我该上哪儿去找财神?”说着,眼珠不住转动,对裴秀卿上下打量,“我看你这身衣料就精致得很,想必,你总不是个‘傻子’了吧?” 裴秀卿不想刚拆解了人家麻烦,却自己引火烧身,心中大呼倒霉。但他知道眼前人难以忤逆,只有勉强挤了个笑脸:“我虽不傻,也算不得聪明。家里没什么钱银,只有美酒管够。要是英雄不嫌弃,不妨到下处小酌几杯,大家一场相识,也算是不成敬意。” 杨云帆虽被方才一席话气得七窍生烟,闻得此言却立时将自己的脾气抛诸脑后。 他刚要开口,却见裴秀卿折扇微掩,冲他默默做了个嘴型。 “哈哈,有酒甚好!小酌不够,定要畅饮!至于钱银嘛,我可不信这样水灵灵的人儿会住在什么破屋烂瓦里头。” 裴秀卿不无自嘲:“那你可错了。” “错不错,去了就知道了。”楚笑之大手一扬,“这便请吧!”
第3章 清觞阁临水而筑,背靠九雁山,坐望覃江水,在声色犬马的春水镇上,实是难得的一处闹中取静之地。 楚笑之一行人自打进了巷口,便高声喧哗不止。院内小厮听见那拆房一般的叫门声,两腿吓得瑟瑟发抖,哪里有胆开门,还是裴秀卿亲自出面,才劝得他启出一条门缝。 一隙虽窄,对土匪来说也是够了。楚笑之话不多说,抬掌将那门板推得大敞,自己一马当先,身后的十几条大汉鱼贯而入。一时间脚步纷杂,院中香花兰草,俱难逃灭顶。 裴秀卿皱眉瞧着月下这一片狼藉,压着火气不发一言。那土匪头子倒毫不客气,径直冲进正堂,大马金刀地在上首坐下,目光粗粗扫过屋中陈设,末了落到裴秀卿身上:“你先前哭穷我就不信,亲自来看,果不其然!从来只有富人会敲锣打鼓地哭穷,真穷人,都巴不得往自己脸上贴金!看公子的模样,就知道没尝过穷滋味,恐怕是吃了两顿斋就当吃过了苦。哪儿像我们哥几个,生来的贱命,管他王法天理,阎王土地,只要能填饱了咱的肚皮,统统都是个屁!” 裴秀卿心道你怎知我没挨过穷,但明白对方说这话是在旁敲侧击地吓唬自己,当即识趣道:“那些为富不仁的恶财主是该敲打,蔽处虽然勉强可以遮风,三餐不至无着,但也受了他们不少欺压,提起来一样是恨得牙痒!听说楚家军乃是义军,劫富济贫,为民不平,在下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自然得好生招待!舍下以卖酒为生,别的不敢自夸,既已邀了英雄来作客,总不能让大家空着肚子回去,来人,酒菜伺候!” 小厮们听说他要留客宴饮,全都面露惊愕。但裴秀卿平日对他们管束甚严,便是心存讶异,见他抬袖一挥,仍旧得令去了。 清觞阁历来招待显贵,很养了几个好厨子,过不多时,便整治出几桌美味,望去色香形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裴秀卿见那楚笑之只是瞥了饭菜一眼,并不动作,忙抬手击掌:“上酒!” 几名小厮一人一坛,颠颠地将阁中所藏上好的桂花酿、菊花酿、女儿红统统搬上桌。裴秀卿见他们把最后一坛桂花酿都抬将上来,不禁面含愠色,低声摁住:“这么老实作甚,给我留下一坛,以备来日待客。” 转眼望见那楚笑之迫不及待的模样,恭恭敬敬深揖到地:“万事俱备,英雄请吧?” 楚笑之踱到桌边,向桌上逡巡一眼,并不动筷:“嘿嘿,这好酒好菜的固然可口,但你这地方陈设精致,才最让人喜欢。小院布置得这样别致,要不是出出入入太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我兄弟几个还真想在这儿享几天清福!瞧瞧这屋里的坛坛罐罐,连杯子盘子都透着讲究,恐怕随便哪个,就能顶咱兄弟好几天的饭钱吧!” 裴秀卿领会他话中深意,干笑一声:“都是些不值钱的俗物,英雄要是瞧得上,尽管拿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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