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莲花山的竹林中有个墓碑,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碑上既无铭文,也无落款,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北邙山人长眠于此”。 唐翊被拉来锄了半天的杂草,终于能喘口气。他用手当扇子给自己扇风,问道:“父亲,这北邙山人是谁啊?” “是你祖父。”唐挽道。 “啊?”唐翊的态度立时恭敬了许多,丢了锄头向着墓碑下拜,“孙儿无知,祖父莫怪。” 唐挽唇边噙着一丝笑意,说道:“你祖父早就迁回老家祠堂了。这里面埋的是一方砚台。” 唐翊下拜的身子僵了僵,屁股一歪,坐在了地上。 “祖父的墓中为何会埋砚台?”唐翊问。 唐挽道:“我亦不知,有机会问问你师公。” 唐翊点点头。见唐挽正凝神擦拭着墓碑,又问道:“父亲,这‘北邙山人’可是祖父的号?” 唐挽点点头,说道:“生居苏杭,死葬北邙。这是你祖父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 苏杭千里唱繁华,北邙万冢埋英魂。生居苏杭,死葬北邙,这是千古文人侠士的梦想。 唐翊闻言想了想,却是一笑:“我倒宁愿‘生居北邙,死葬苏杭’。” 唐挽挑眉:“怎么讲?” “生居北邙,是不愿与俗人为伍;死葬苏杭,是不愿与恶鬼为伴。”唐翊摇晃着脑袋说道。 唐挽哈哈大笑,道:“你啊,倒和你未来的老丈人投脾气。” 唐翊一怔:“父亲说谁?” “就是……” 唐挽话未说完,就听小路尽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继而传来双瑞的呼喊:“公子,公子!” “这儿呢!”唐挽扬声应道。 双瑞跑到唐挽面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一歪就靠在了唯一凸起的石碑上。唐翊的脸色僵了僵,道:“双瑞叔,你踩我爷爷坟头了。” 双瑞愣了愣,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头,叠声说着:“老太爷勿怪。” 唐翊忍住笑意,扛着锄头哼着歌,大步而去。 双瑞是一路跑上山来的。一脑门子汗不说,刚才那几个头磕得太实在了,额头上还沾了一片枯叶子。唐挽看他磕头磕得那么情真意切,就没忍心把墓里的真相告诉他。 “何事如此惊慌?”唐挽问。 双瑞这才刚把气喘匀。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来,说道:“小的刚从府衙那边拿到的,也不知积压了多久。我看大多是东阁党人的来信,您看看,可耽误了什么事?” 唐挽一封一封翻看,发现这些信最早的是一个多月前寄出的,最晚的也有二十余天了。因唐挽尚在休假,一切公文不能走兵部快马,只能走地方官邮,故而信封上盖满了沿途官驿的大戳。 这么短的时间内,东阁党人因何如此频繁地寄信给她?唐挽心中亦生忧虑。她从其中找出孙钊的信拆读,立时便明白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叛国案。案子证据确凿,又经三法司审理,本没有什么争议。然而涉案的人却都是徐党的旧部。联系谢阁老和徐党旧日的恩怨,难免引人遐想。 有人动心思,就自然有人动口舌。立时便有人参奏谢仪借由通敌案排除异己。麻烦的是,元朗当初抓人的确不符合司法流程。开头便不正义,结果自然引人怀疑。更麻烦的是,参奏元朗的人,是东阁党的成员。 这便引发了两党之间的争斗。渐渐地,演变成了无差别的攻击。压抑了许久的东阁党和翰林党之间的矛盾,迎来了一场集中爆发。 两党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且不可弥合。由于两党建立之初对朝政解读的角度不同,渐渐吸引了不同出身的成员,也各自引申出不同的主张。 东阁党主张集权内阁,集天下人之力,行利天下之事。少部分人的权益可以为了满足大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 翰林党则主张分权平均,不论多寡,尽数平等。一个群体,哪怕只有一个人,其利益也不得被忽视和剥夺。 在此之前,大庸国库亏空、军备乏力,可谓一穷二白。彼时两党之间的矛盾并不凸显,一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充实国库、抵御强敌之上。而今国库赤字扭转、外患解除,这两个“兄弟”一般的党派,终于有机会正视彼此之间存在的差别。 主张不同,于政策取舍之上必然会产生摩擦。这一切都在唐挽的意料之中,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唐挽又觉奇怪,内阁有元朗坐镇,不该放任事态这样发展。 继而她心中又生起一丝忐忑,好像有什么要紧的细节被自己忽视了。 不论是什么,她都不能再久留了。她必须马上动身回京城。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唐挽匆匆向三位先生告辞,甚至来不及向他们解释什么。其实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仅仅是一次党争,还不至于让她这般惊慌。她总觉得这背后,当还隐藏着些别的什么。 柳州官道上,唐挽拜别三位老先生,又嘱咐了唐翊几句,转身蹬上马车。滚滚车轮消失在大路尽头,扬起十丈软红,迷蒙了送行人的双眸。 “你说那个谢仪,果真会那么做么?”赵谡眯着眼睛问道。 闫炳章一笑,道:“不信咱们就打个赌。我那女婿,是个人物。” 赵谡慨然叹道:“若真如此,他倒是比我们都有勇气。” 白圭扬眉:“这世道变了,咱们也老了。只管看着吧。” 离京时行程散漫,归来时车马如箭。在唐挽的催促下,不过十余日的功夫,他们的船已到达了天津港。 港口舟船往来,一派繁忙景象。唐挽昂然立于船头,望着眼前开阔的湖面,心中亦渐渐明朗。这一路上,她反复思索,已经渐渐明白了自己焦虑的根由。 是那些信。 船上无聊,唐挽将来信反反复复地翻看,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东阁党核心成员几乎人人都给她写了信,只有冯晋阳一人,只字片语也无。 这只有一种解释,冯晋阳亦是局中人。 “一会儿下了船,你陪着夫人就近安置,明日再走。”唐挽吩咐双瑞道。 “那公子呢?”双瑞问。 唐挽沉声道:“准备一匹快马,我连夜回京。” ※※※※※※※※※※※※※※※※※※※※ 冯晋阳:你们两口子能不能别逼我……
第196章 夕阳余晖投射在青灰色的砖墙上, 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冯晋阳在巷子口下了轿,朝轿夫们挥了挥手,荡着两幅宽大的袍袖往回走。他心里琢磨着旁的事,一直走到了大门前, 才看见自家门口的汉白玉石阶上坐着的人。 “匡之?”冯晋阳一惊,四下看看,此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勒马的缰绳被套在门口白狮子身上, 骏马不耐地刨着地面。唐挽两腿撑开坐在石阶上, 身侧衣袍铺展, 左手枣红色的马鞭一下一下落在右手掌心。夕阳余晖里, 她抬眸, 看向冯晋阳。 冯晋阳被她看得一阵心虚,讪笑了两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唐挽淡淡说道。 “路上辛苦了, ”冯晋阳笑道,“早点回去歇着吧,啊。” 他小步越过唐挽往里走, 却突然被一支横生出来的鞭子挡住了胸口。 “匡之, 你这是做什么?”冯晋阳冷了脸色。 相交十余年,他那点欲盖弥彰的把戏,唐挽一眼就能看出来。于是嗤笑一声,说道:“别让我费事。元朗到底要做什么?” 冯晋阳在挣扎。他觉得匡之应该知情, 却又答应了元朗不能相告。两边都是朋友, 两边都不能辜负。冯晋阳左右为难。 他眸光闪动:“我……我不能说。” “是元朗不让你说?”唐挽仰头问。 冯晋阳点了点头。 “也罢, ”唐挽扯了他的袖子,拉着人在自己身边坐下,道,“我来说,你只说是或不是。” 冯晋阳点点头,这样倒是简单得多。只是元朗的计划周密而复杂,他不信唐挽能猜到。 “此事是否和后宫有牵扯?”唐挽问。 冯晋阳讶然,没想到她第一句就问到了这场纷乱的核心,只能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孙钊的来信中,曾经提到过吴怀。这个平步青云的新任司礼监掌印,发迹得实在太过蹊跷。唯一的解释,便是太后的安排。 太后为何突然提拔内侍?该是要遏制内阁。可她这步棋走得太仓促,想必是突然感到了威胁,才临时做此布局。 是什么威胁到了她?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个备受争议的通敌案。难不成太后也牵扯其中?彼时唐挽忙于西北军务,对朝中的关注少之又少,她缺少信息来拼凑真相。 且不去管这些。就当是太后在背后指使,被元朗抓住了把柄。元朗又想借此反逼宫廷,进一步将太后与朝政剥离。唐挽将自己的猜测讲出,问冯晋阳:“是也不是?” 冯晋阳只觉得后背一阵寒意。匡之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唐挽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又陷入深思。元朗应该早就开始布局了。他刻意支开自己,以躲避这场风浪。他要对决的人是太后,势必需要集合满朝的力量方能抗衡,又为何会纵容两党之间的争斗呢? 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 “是也不是?”唐挽又问。 冯晋阳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知到了二甲进士和一甲探花之间的差距。 冯晋阳又想,如果还有人能救元朗,应该也只有匡之了吧。 他看向唐挽,唐挽亦切切地望着他。冯晋阳被她的目光逼得退无可退,说道:“罢了,我就对不起元朗一回。也只有你能救他。” 唐挽里开冯晋阳的时候,夕阳已经隐没于高耸的城楼之后。晚钟在四九城内回响,一波又一波的声浪袭来,惊动了钟楼的白鸽,成群结队在上空盘桓。唐挽于十字街头勒马,仰面看着头顶的白鸽掠空而过,一片羽毛飘然而落,覆在她颤抖的眼睫上。 总有些事出乎意料,比如吴怀竟得知了自己的秘密;也总有些事在情理之中,比如元朗的决定。 这一个月来,元朗假意配合吴怀,挑动两党之间的争斗。实则将太后隐藏于朝中的棋子悉数挖出,甚至引诱吴怀留下了与自己通信的证据。待太后发难之时,吴怀会将一切罪名归结于唐挽的身上,元朗则会策动翰林党坐实唐挽的通敌之罪。 只有坐实了唐挽的通敌之罪,吴怀才不至抖出唐挽的秘密。也只有如此,方能为下一步的行动创造契机。 此后的任务便都在冯晋阳身上。他会公开上表,将一切的证据都昭著天下。太后通敌、阁老勾结内监构陷政敌,这将是大庸历史上最为惊天动地的丑闻。在此惊涛之下,方能掀起变法革新的浪潮。 元朗确已动了杀心。他要杀的不仅仅是一个吴怀而已。他要铲除司礼监,让宦官衙门从此消失于大庸国史;他要让太后跌入尘埃,让后宫的手再不敢干预前朝政事。 为此,他不惜赔上自己的仕途。当堂堂之师敌不过阴诡手段,他便要以身殉道,拉着他们共同赴死。 士者唯勇,士者有志。这便是君子的“有所为”。 唐挽的心口被复杂的情绪填满,涨得发疼。她恼恨元朗遇事不与自己商量,又不舍他玉石俱焚。可她心中还有另一个声音,比其他的声音都要响亮,便是认同。 因为如果两人身份互换,她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闫公说,若一击不成,两人之中尚能保全一个。 唐挽不会让元朗自污。若两人中注定只保全一个,她宁愿是他。 夕阳余晖隐没,漫天星河错落。元朗独自立于进士胡同的小院子里,静静望着繁茂的柳树下,那张空荡荡的躺椅。月色将整个院子照得通明,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明日早朝,便是与吴怀约定的日子。今晚他本该早早就寝,养足精神,却又无来由地走到了这里。 他很想见一见唐挽。可那人却好像成心一样,每逢这样的时刻,总是躲在远方,放任他一人思念。 那么远,就像天上的月亮。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是当年唐挽外放离京后,元朗寄给她的诗。今夜月色正好,他也来了兴致,想将后面的几句诵完: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千里共盈盈。” 最后一句,有另一个声音同他一起念完。元朗豁然转身,便见疏影横斜之下,唐挽一袭白衣,临风而立。举手抬眸,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匡之,你回来了。”元朗心头一喜,继而又是一叹。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唐挽快步走来,倾身投入他的怀中。元朗抚着她的发顶,浅笑道:“你的假期可还有半个月呢。这么早回来,可是亏了。” 唐挽紧紧环着他劲瘦的腰身:“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元朗一怔,随即嗤笑:“冯晋阳果然靠不住。” “是啊,他是靠不住的,”唐挽声音闷闷的,“这世上唯有我最靠得住。” 元朗浅笑,轻轻环着她:“是,你最靠得住。” “那你便听我的罢。”唐挽仰起头,目光灼灼,“不要顾及我,就按你原本的计划去做。你留在内阁,将新法继续推行下去。” 元朗垂眸望着她,眼底是少见的温柔笑意:“那你呢?” “我会在远处看着你。直到成功的那一天。”唐挽道。 对一个人最大的信任,莫过于将自己的理想交给对方去实现。元朗心下动容,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于耳后,叹道:“我何尝不想你能远离这朝堂纷争。只是,你不可能像我一样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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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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