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盏精致的宫灯将漆黑的冬夜照得恍如白昼，虽不时有寒风吹过，却都被厚实温暖的氅衣抵挡在外。
萧恪之没召步辇，只是将楚宁搂在臂弯里，为她围出一方小小的天地。
两人相互依偎着，一面漫步，一面仰头望着天边的点点繁星。
“阿宁，朕有感觉。”他微微弯腰，隔着厚实的衣物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咱们要有孩子了。”
不知怎的，楚宁好似被他的情绪感染，忽然有种腹中真的有了个小生命的奇异感觉。
可她不想让他失望，只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笑着道?：“八字还没一撇呢，陛下如何就这般肯定？”
“朕就是知道，错不了的。”萧恪之莫名的固执，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里轻轻摩挲。
“若不是，恐怕阿宁要教陛下失望。”
她如今将他真正放在心上，才?会?担心他欢喜过后感到失望。
萧恪之侧目看她一眼，隐去眼底的笑意，拍拍她的脑袋，柔声道：“傻女郎，若不是，朕也没什么好失望的，耐心地等着便是了。”
有了，他自然开心不已。可他并没有旁人以为的那般对子嗣有许多期盼，比起孩子，他更希望两个人的日子能过得舒心顺意。
……
接下来半个月，楚宁的日常起居都照孕期来，就连萧恪之也不得不被迫收敛起来，每夜只能规规矩矩抱着妻子入睡，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楚宁每日都留心着癸水是否来了，每晚一日，心里便先松一口气，随后又变得更紧张。
好容易等到上元节，萧恪之再?耐不住性子，一早便将太医令和奉御都请到甘露殿替楚宁诊脉。
除了帝后二人，殿中的侍从们，还有一早赶来问候的翠荷，一个个也都屏息凝神，围拢在四周，等着听结果如何。
如今还未满两个月，脉象上极难诊断，因此太医令搭脉后，并未急着说话，而是紧接着又让两位奉御搭脉，三人都搭过脉后，互相对视一眼，便心领神会?，能够确定了。
萧恪之在一旁焦灼地等着，见状忙问：“到底如何了？”
太医令捋了捋面上的须髯，终于露出笑容：“陛下，臣等若没诊错，皇后殿下的确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话音落下，殿中静了片刻，众人似乎都有些发蒙，倒是楚宁头一个反应过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有孕了，陛下不欢喜吗？”
萧恪之只觉如坠云雾，听到她的话，才?像被拽回地面似的回过神来，原本紧绷的面容渐渐露出笑，笑意越来越深，最后让整张脸皱成一团。
“欢喜，怎么不欢喜？太欢喜了。”他从榻上猛地坐起身，一把搂住她就想抱起来，可胳膊上才?使出一半力气，又忽然僵住，改为小心翼翼地将她重新放下，“朕得当心，你如今应当很金贵！”
这般举动，终于引得侍从们也掩面偷笑起来。
楚宁忽然红了红脸，悄悄推他一把，正色道：“我?不过怀了一胎，哪儿就有多金贵了？陛下可别让人笑话了。”
说着，她转向太医令，虚心求教：“还请太医令同我?与陛下仔细说说，接下来除了要如这半月一样过外，还有什么要当心的地方。”
萧恪之立刻坐回榻上，请太医令和奉御三人坐下，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等着太医令将接下来七个多月的事仔仔细细道?来。
夫妻两个都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问两句，就连殿中的侍从也跟着专心致志听着，生怕有半点遗漏。
待三人退下后，萧恪之甚至取来纸笔，回忆着方才听到的话，将所有要当心的地方分门别类记下来。
楚宁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眉眼里皆是温柔动人地笑意：“陛下写得这般认真，以后都能给我?变成书册，发放到民间去，教教寻常人家的女子在孕期如何做。”
萧恪之满意地看着笔下满满地字迹，闻言扬眉：“这倒是个好主意，民间没有宫中这样好的医者和滋补药材，妇人要生育，定十分艰难。”
楚宁不过随口一提，经他这般说，顿时也觉得有道?理?。恰好如今宫中要开学堂，待培养出更多优秀的女官，便能一步步为更多民间女子谋些福祉。
“如此，我?倒要好好想想，陛下写的这些，于咱们自己合适，于民间的妇人却未必合适，待学堂的事步入正轨，我?便与女官们一同商议此事。”
“好，你别忙，咱们先好好养胎，别的事，都不急，朕如今没别的心愿，只盼你这一年能平安过去。”
萧恪之说着，干脆放下手?中的笔管，搂了搂她，取过柜中藏着的木匣，将写好的东西叠放整齐，仔细收入其中。
楚宁伸过脑袋想看看?其中的东西：“陛下到底还藏了什么宝贝？都不让我看?。”
萧恪之将木匣阖上，重新上锁，收回柜中，笑着挡住她的视线，伸出一根手指轻点她的唇瓣：“自然是朕收藏的好东西，以后，总有给?你看?的时候，别急。”
楚宁心中不满，忍不住咬住他的指尖，抬眸睨他，含糊道?：“我?等着看?陛下到底瞒着我?藏了什么。”
萧恪之被她灵巧的舌尖搅得心口发酥，忍不住凑到她唇边轻轻啮咬，眼里却闪过几分无奈的笑意。
那木匣里的东西，哪一样不与她有关？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
夜里，宫中照例举行上元灯会。
今年，因有甘州的年轻将士在，许多年轻活泼的小娘子纷纷来凑热闹，本就绚烂美丽的灯会越发热闹起来。
萧恪之面上的笑意就没消失过，携着楚宁一同穿过人群，登上阁楼，立到敞开的窗边，俯视众人。
宫中的内侍们已将阁楼上最庞大绚丽的几盏灯点燃，将四下照得恍如白昼的同时，也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众人见状，便知焰火将燃，只等帝后令下。
如此一年一度的胜景，谁也不想错过，此刻莫说宫廷之中，便是民间的百姓，大约也都翘首仰望着。
可萧恪之俯瞰众人，却并未直接示意燃放焰火，而是笑着将身边的楚宁搂在臂弯里，扬声道?：“今日上元，官民同乐，朕亦欣慰不已，一来，为百姓安居乐业，二来，为甘州战事平定，三来，为吾妻——白日，经太医令与奉御诊脉，确认皇后已怀近两个月的身孕！”
原本时候还早，不必这时便广而告之，可他到底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迫不及待想与所有人分享，况且，除夕那一日，众人都已窥见端倪，早与晚也不重要了。
话音落下，底下仰望着阁楼的众人纷纷抚掌而笑，高呼声与祝贺声此起彼伏，传入萧恪之与楚宁的耳中。
楚宁依偎在萧恪之的怀中，笑着冲众人一一点头致意，收下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满足与欢喜。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说了句：“你们难道没发现？陛下自从立后，便再未亲近过别的女子，过去的歌女舞姬、贵妇娘子，都不见了！”
经这一提醒，众人皆是一愣，这才?意识到，这半年时间来，甘露殿的确未再传出过半点风流韵事。“是啊，圣上难道是收心了？”
“皇后殿下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能让陛下也变得如此——如此不同从前……”
……
议论的声音若隐若现，听不真切，楚宁只能从偶尔飘来的只言片语中猜测他们在说些什么，猜到后，又忍不住笑了。
“陛下好容易经营起‘放浪’的名?声，如今可要功亏一篑了。”
萧恪之闻言，朗声一笑，依然对人们的议论毫不在意：“是否‘放浪形骸’，都不妨碍朕做个名留青史的君主。百年后，任他们如何议论，朕只要与你葬在一起，便足了。”
“这时候说这个做什么？”楚宁瞪他一眼，“日子才?过了没几日，哪里便要想这个了？”
焰火已被点燃，咻的冲上黑暗的天空，炸开一朵又一朵璀璨的火花。
绚丽的光彩将她的眉眼映得如珠玉般剔透，嘈杂喧闹的声响也掩盖了天地间一切细微的动静。
立在人群之巅，萧恪之凝视着她眼里的簇簇火花，轻声道?：“是，日子还长，咱们一天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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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番外四
灯会因这一桩喜事而越发热闹。
萧恪之带着楚宁在阁楼上俯瞰片刻, 便阖上窗，各自换了身衣裳，戴上面具, 扮作普通夫妇的样子，汇合入往来的人群中, 手握着手，一面漫步, 一面赏灯、猜谜。
今年, 内侍省和?六局想了不?少新鲜花样，不?但搭起许多民间灯会上有的点心摊, 还清了教坊司的伶人们搭了几个小台子，分别表演歌舞、杂耍, 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一路上, 萧恪之始终握着楚宁的手, 二人走走停停，惬意得很。
萧恪之记得太医令的嘱咐, 既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站在一处太久, 时不时侧目观察楚宁的样子, 问她是否要歇一歇。
楚宁察觉到他比以往更小心也?更贴心的呵护, 满心都是欢喜甜蜜, 越发像个年纪还小的娇俏小女郎一般依偎在他身边。
两人直走了小半个时辰, 直将每一样小点心都尝过后, 才稍稍有了倦意, 朝人少的地方行去。
“去岁上元，咱们似乎也?是这般，戴着面具, 在人群里穿行。”萧恪之揭下自己面上的面具，挂在臂弯处，又转身去替楚宁摘。
楚宁仰着头任他将面具取下，一经提醒，也?想起那时的情?形，不?经弯了眉眼：“是呀，不?过那时候，我总觉得怕极了，生?恐身上有哪儿露出破绽，被人发现。”
萧恪之自然也记得她当时如惊弓之?鸟一般，紧紧揪着自己衣袖的模样，不?由轻点她的鼻尖，笑?道：“你呀，除了最?初勾|引朕的那几次，后来的胆子倒越来越小了！”
楚宁缩了缩脑袋，摇头道：“我这辈子的胆子，大约都在陛下身上用完了！”
“不?怕，以后有朕护着你。”萧恪之揉揉她的脑袋，挥手让随行的侍从退得远些，搂着她继续漫步，朝着甘露殿的方向行?去。
风清气朗，灯火通明。这一路过去，因越来越近御殿，除了往来的侍女外，人越来越少。
刘康带着几个内侍远远落在几十步外，不?敢靠近，将空间留给这对年轻的夫妇。
只是，才走到西面宜秋门旁的长廊时，拐角处两道正逐渐靠近的身影却一下吸引了楚宁的目光。一个身披铠甲，身材魁梧，另一个裹着披帛，身量纤细，正是靳江和?翠荷。
“嘘——”楚宁下意识示意萧恪之噤声，以免打扰这对男女，随即又悄悄绕到一旁的树影下，仔细观察。
萧恪之看着她的紧张得仿佛看自己的亲妹妹的模样，只好无奈地跟着她逗留在此。
不?远处，翠荷倚在廊柱下，低着头也不?看靳江，轻声道：“将军若有什么话，请说吧。”
暖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上，又在脚下投下一道阴影。
靳江垂眸望着离脚尖不?过半寸距离的影子，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的确有话要同你说。”
他下意识气沉丹田，露出严肃的面目，慢慢抬起头，直视着眼前的女子，道：“我这个人，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但也?有许多好处。我娶过妻，有人说我命硬，可我为人正派踏实，不?为小恶，更不为大恶。我没有显赫的家世，无法庇佑我一辈子富贵安逸，可我能吃苦，能干事，能提刀上阵，也?能守护一方，将来定能闯出一片天来。我为人木讷，不?大会说话哄人，可我会疼人，会照顾人，会护着我的娘子一辈子，我的身家性命、全副家财，统统都会给她——翠荷，你、你愿意嫁给我吗？你若点头，我、我立刻去向皇后殿下提亲！”
这一番话，他说得十分流利，没有半点犹豫，倒像孩童背书一般，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私下里说过许多次了，可说到最后那两句时，依然变得磕磕绊绊。
翠荷也不?再低着头，而是头脑发懵地望着他，迟迟反应不?过来。
她今年已过了十八岁，对寻常人家的娘子而言，这个年纪应当已成婚数年了，可直到近日，才第一次体会到男女之?间，暗生?情?愫的微妙酸甜。
如今，这样的朦胧暧昧又被方才那一番表白一下打破，变得越发浓烈而不?能忽视。
她知道靳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能说出方才那一番话，定是反复犹豫，拿出十二分的勇气。
在军营里说一不?二的魁梧郎君，却为这样一桩小事迟疑不?决，忐忑不?安。
她忍不?住觉得甜蜜，又想发笑，耳边更是回响起楚宁语重心长的开解与嘱咐。
她虽然只是一个婢女，却也是个完完整整的人，今日能成为宫中的女官，能决定自己的婚事，已是难能可贵，为何不?能更勇敢些，走出这一步？
眼前的郎君，坚定、可靠、朴实、诚恳，难道不?正是她心中偷偷期盼过的样子？
想到这儿，她眼眶微微发热，心也?跟着砰砰跳动。
“多谢将军，愿直言以告，坦诚相待，既如此，我便也同将军说说心里话，若我说完，将军依然愿娶我，我、我便答应了。”
她忍着涨得通红的脸颊，尽力抬起头，认真道：“我出身寒微，即便做了女官，也?仍不?过是个普通的婢女，不?如别的大家闺秀，高贵、温柔，有强大的家族，能助将军的仕途更上一层楼，将来，若我当真有幸能嫁给将军，只要在长安一日，我便依然会留在太极宫，伴在皇后殿下身边，替皇后殿下分忧，而不?会想别的女子一般，只留在后宅操持自家的琐事。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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