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成悄悄绕到年羹尧身侧,把他手边的卷宗郑重其事地一本一本收好。又掸了掸椅子上的灰,谄笑着扶年羹尧坐下,随后又从青花瓷的茶壶里斟了满满一杯清火的热茶递到年羹尧手中。 年羹尧不紧不慢地看着他忙里忙外做完了这一切,最后贺成嘿嘿一笑,小声说:“他们当然都是来找您的,您是他们的财神爷呀。换句话说,他们带来的金银珠宝也够您花上十年八年的了。” 年羹尧才抿了一口茶,这下全都喷到了贺成脸上。他信手抄起堆成一摞的卷宗,全都往贺成身上砸去。贺成吃痛,大叫道:“大人,这是前几任任上留下来的规矩,您又何苦为难奴才呢!” 年羹尧细细一想,贺成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实在是没有理由把气都撒到他身上去。 “那你现在就去告诉他们,礼我是一概不会收的,而且若是让我知道,他们胆敢给别的大人送礼,下面哪位大人又胆敢收礼,看我不打断他们的腿。”年羹尧怒气冲天,吓得贺成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看来蜀道之难果然是难于上青天啊。”年羹尧感叹。 翌日,他早早换上了便装,吩咐贺成备马。贺成见他一身布衣,又特意吩咐不要良马要劣马,大概也猜到了他的用意,忙说:“大人可要几个随从打扮一下跟着一起去,也方便些。” 年羹尧摆手道:“你这一套在我这里还是少用,带着随从暗访的大人,能有几个好货色?” 贺成又赶忙应和:“对对对,大人果然英明神武,实心用事。有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是我们四川百姓之福。” 年羹尧无奈地摇摇头,策马而去。 胤禛活了三十二年,这还是他头一次到四川来。若不是那日在雍王府听十三弟说起,他还不知道朝中竟然还有年羹尧这样的一号人物。 虽是文官出身,颇有才学,却也武艺了得,三十九年中进士,短短几年时间,未满三十的他竟然就做到了四川巡抚的位置,深受皇阿玛信任。 “此人将来一定是个可用之才。”胤禛心想。 他带着近身亲随鄂尔泰一路隐姓埋名以行商的名义来到了川蜀,只可惜当他们匆匆忙忙前去巡抚衙门求见的时候,里面的人竟然说新来的巡抚大人对这些外来商人一概不见。 这下胤禛犯了难,除非他插了翅膀,否则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进那巡抚衙门里去。到时候若是惹出了乱子来,更加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四爷,咱们不如不要在衙门口耗着,去街上走走,也许能碰到。”鄂尔泰出了个主意。 胤禛虽然不信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可到了这一步,他已经千里迢迢来了四川,自然不想空手而归,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了。 胤禛走了一天,也深感疲倦,鄂尔泰指了指一边的馄饨摊子,对胤禛笑道:“四爷,不如我们吃碗馄饨再接着找吧。”
胤禛也想着先填饱了肚子再想其他的事,立即和鄂尔泰二人向着馄饨摊而去。 胤禛刚刚找了个空位子坐下,一眼就瞥见了身边的一个小贼正盯着一个妇人的荷包目不转睛。那妇人专心致志地和身边的人说话,小贼瞅准了时机,一伸手狠狠拽住了荷包,随后轻轻一拉将荷包扯了下来,紧紧握在手中。 妇人即刻大叫起来:“来人啊,有贼,有贼偷了我的荷包!” 胤禛本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鄂尔泰却一伸手拉住了他,又坚定地向他摇摇头。 胤禛只好叹了口气,谁让这次他的身份是万万不能暴露的呢。 “小贼哪里跑!”只听得人群中一阵喧闹,一个矫健的身姿不知从何处冒出,紧紧跟在那小贼的后面,奋不顾身追了上去。 “是他!”胤禛大叫一声,也赶忙追了出去。 鄂尔泰已经被弄糊涂了,在后头连声唤道:“四爷,危险,快回来!” 这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正是微服体察民情的巡抚大人年羹尧。此时,小贼在前面撒开了腿离弦的箭一般跑得飞快,年羹尧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后面却又跟着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富家公子。 没过多久,年羹尧就一把提溜住小贼的后衣领,逼迫他将偷的荷包交出来,就在这时,衙门的官兵也刚好赶到,把那小贼直接扭送了衙门。 年羹尧笑着把荷包物归原主,那妇人已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见如今失而复得,立刻谢道:“多谢公子,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不知何以为报。” 年羹尧置之一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出了衙门,年羹尧更加忧心忡忡起来。 他这几日体察民情,对民间疾苦颇有了解,今日虽然是做了一件好事,可光天化日之下,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得不说是他巡抚的责任。 “是谁——”年羹尧突然停住了脚步,大吼一声。 没有人应。 “出来吧,刚才就看见你了。跟了我这么久,此时还不现身,以后可别后悔。”年羹尧淡然一笑。 “是我。”胤禛从墙后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是谁,做什么一直跟着我?”年羹尧见是一个富商打扮的陌生公子哥儿,不免先起了戒心。 “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帮你。”胤禛望着他的脸,目光坚毅。 “哦?有什么可以帮我的,难道以你的身板,能跑得比我快不成?”年羹尧仔仔细细把胤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抓贼这种事,未必只要跑得快就有用的。有的时候,也得学会借助别的力量。”胤禛得意道。 “这么说,那些官兵是你叫来的?”年羹尧向他走近了几步,说。 “不错。还有,若是论抓贼,也许我不如你,可若是说马上狩猎的功夫,你还未必是我的对手呢。”胤禛满脸委屈,似乎对刚才年羹尧对他的怀疑很不满。 年羹尧有些羞涩地笑了,说:“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我姓年,叫我双峰就好。” 胤禛暗想:“这小子居然只以号相称,看来也算有心隐瞒他的真实身份,那我又何须过早暴露,让自己处于被动呢。” “阁下是?”年羹尧问道。 胤禛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姓尹名四,叫我尹四就行。” “尹四?看你一身打扮似乎是出自富庶人家,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年羹尧疑惑道。 “我在家中排行老四,我爹说了,贱名好养活,我们家就是这样按照顺位叫下来了。”胤禛说得头头是道,年羹尧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毫不犹豫相信了他。 “这个名字倒也很别致,尹四兄,后会有期了。”年羹尧说着就要告辞。 胤禛见他要走,正急着想怎么留住他,只听见街上隐约传来鄂尔泰焦急的呼喊:“四爷,四爷您在哪儿啊?” 胤禛计上心来,忙对年羹尧道:“不瞒你说,我爹要让我娶他老东家的女儿,那女人满脸麻子已经快五十岁的年纪了,我当然不肯。我只好从家里偷偷跑出来,我爹派了个老管家出来寻我,我前几日住在客栈不幸被他找到,今日才又侥幸逃脱。不知双峰兄弟你有没有好去处收留我一宿。” 年羹尧正犹豫之际,胤禛忙躲到他身后:“那个在街上到处找人的就是了。” 鄂尔泰看到年羹尧,远远地问:“你见过我们家四少爷吗,就是画像上这个。” 年羹尧感觉到胤禛在背后沉重的呼吸声,不禁垂首抿嘴一笑,又挺直了身板一脸严肃地向鄂尔泰摆手:“没有,没见过。”
第3章 亮身份草桥结拜,吐真心月下长谈 鄂尔泰离开后,胤禛从年羹尧背后探出头来,开怀道:“我就知道双峰你不会出卖我。” 年羹尧无奈地笑了笑,接话说:“你可知道我是谁?” 胤禛心下暗自好笑,他就是明明白白知道了对面这个俊逸汉子的来历,才出此下策,紧追不舍。可对胤禛而言,装傻充愣并不是什么新鲜的难事。 他现出一脸无知的神情,故作惊讶道:“难道双峰兄弟还有别的身份不成?” 年羹尧是个心里头藏不住事情的直肠子,他从前只是为了自己暗访在外,不便直接透露身份,故而以号相称,不曾告诉胤禛他究竟姓甚名谁。可他见眼前的尹四为人慷慨真诚,不免动了实言相告的心思。 胤禛见他眉头微锁,又不时地左顾右盼,似乎有什么忧心的事,分明就是在为难是否应该对他实言相告。他双手背在身后,假意不悦道:“既然双峰兄弟信不过我,那尹四也只好另觅落脚处,告辞了。” 年羹尧生怕他转身就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急得语无伦次:“好,我就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胤禛脸上立刻换上了晴空万里般和煦的笑来,一只手搭在了年羹尧握着他手臂的另一只手上。 他大笑三声,道:“能够得到双峰兄弟这般信任,尹四死而无憾。” 年羹尧看他情真意切,又实在可怜,终于说出了内心早就想说的话来:“实不相瞒,我就是新任四川巡抚年羹尧。这次是为了体察民情,才会隐姓埋名,微服暗访。” 胤禛怔怔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斥着难以置信和不可思议,他微张着嘴,猛烈地摇摇头,过了半晌才道:“草民不知是巡抚大人,平日对年大人已敬仰多时,这次有幸与大人相见,却不小心冒犯了大人,请勿见怪。” 年羹尧上前低头浅笑道:“这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我也不想做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巡抚大人。既然尹兄弟有家回不得,不如暂且去我巡抚衙门避一避,我想也不会有人找到那里去。” 胤禛连声称好,拍手道:“妙啊,还是年兄你够义气。” 年羹尧轻拍着胤禛的肩,附耳说:“你还是叫我双峰吧,我听着习惯了。” 胤禛不知为何,从心底里漾出一丝奇异的感觉,这感觉有些甜却又有一些苦涩,还伴随着一种淡淡的压抑,从他心里升腾而起,慢慢涌上喉头。 于是他脱口而出:“双峰,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快些赶路。” 年羹尧点头,他们二人立即启程,踏上了回巡抚衙门的路。 行到一座小村庄,二人不禁放慢了步伐。这村子虽小,人烟罕至,却还是有几户人家零星地散落在两侧,大片的农田星罗棋布,鸡犬相闻,往来种作,烟囱里是袅袅婷婷的炊烟。 天空变成了青色,微微落着小雨。牧童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赶着水牛悠然自得地往家去。 阡陌交通,人与景合二为一,渲染了一幅巧夺天工的山水画。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年羹尧望着面前田园山色,吟出了辛弃疾的两句词来。 胤禛旋即应和道:“果然是路转溪桥忽见,双峰你瞧——” 年羹尧向前望去,远远看见前面有座草桥,架在一条潺潺的小溪上。 胤禛便道:“民间有传说,祝家庄女子祝英台为上杭州求学,装扮成男子模样,半路结识知己梁山伯,就是在草桥结拜为兄弟。” 年羹尧笑着摇摇头,三两步跨到草桥上,胤禛也跟了上去,却见年羹尧敞开胸怀,伫立桥头,迎着徐徐清风,尽情享受自然的洗礼。 他的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闭上眼,缓缓说道:“不过是传说而已,不足为信。更何况他们路过的草桥也一定不是这一座,倒不如放宽心,只看眼前风景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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