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理智还稍微残存了那么一指甲盖。我忍住心头狂喜,低声道:“哪有那么多——” ——我的狂喜被马匹嘶鸣、近在咫尺的啸声打断。 “快让开!都快让开!” 伴随着车上马夫惊惶的大喝,街上行走着的人们凌乱地逃向道路两边。 我一转头,看见那匹正直直朝我怒奔而来的骏马。那马四蹄疾奔、双目通红,显然是受了惊吓控制不住。而我此时正站在道路中间,离那惊马高高跃起的马蹄不过三尺而已。 我只感觉到腰上被人一揽,紧接着那狂暴的马便擦过了我衣摆。我感觉到疾速的风卷起了我的头发,我与马车之间相距不过毫厘。 谢阆的动作极快,他将我拽到道边之后,立即提步追着那失控的马车而去,瞬息之间便跃上了马车。 片刻之后,那马车在谢阆的操控下,终于停了下来。 见谢阆独身一人制服惊马,道边的民众纷纷拍手称快。更有见到他容貌出众、或是认出了他的身份的,耳边传来的称赞便更大声了。 而我还呆愣着。 直到谢阆回到了我身边,连问了我好几声我有没有事,我才渐渐从方才的动乱中转回神来。 “我没事,就是吓着了。”我赶忙开口。可一低头,却见到谢阆的衣袖撕裂了一个不小的口子,露出里边被擦伤的手臂来。 丝丝缕缕的血点出现在结实的小臂,虽然只蹭破了薄薄的一层皮,出血也不多——却也足够触目惊心。
我抖着手摸了摸伤口边缘,一粒血珠缓缓渗出来,沾上了我的手指。 谢阆的声音传进耳朵:“不过意外而已,明日这伤口便长好了,你别担心。” 我点头“嗯”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再看他的伤口,脑子里却不断浮现那句话。 【我俩的八字相冲到……只要相互靠近,就迟早会有一方受到伤害。】 谢阆笑了笑,继续开口:“那刚才说的……” “等你出征回来再说吧,”我挤出一个笑来,将他的话截断,“我突然想起,我师父让我今夜回司天监值守,我已经迟了。” 说着,我小跑两步上了马车,就那样走了。 没看见谢阆骤然一暗的眼神。 * 到了崇礼门之后,我连规服都没换,穿着一身常服就冲进了司天监。 我想,我从书里学的天道规则,总也能从书里寻到破解的法子。 我盯着司天监里七层楼高的书橱,下定决心。 从月升到月落,我一直坐在书橱旁,我手边堆积的古书越来越多,手中的蜡也越烧越短。我的食指被磨破了,没有功夫擦,在书页上拈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血印。值守的师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劝我,我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清书上的文字。 我一夜没阖眼,越看书神智就越清醒。 我想得清楚极了。 我先将这司天监里的存书全看一遍,若是找不着法子,我就去白云观,将观里的古籍也都翻一遍,若是也没有,我便去龙虎山,听闻那里的观阁香火盛、藏书也多,说不准会有法子破解。 倘若仍旧没有……我咬了咬牙。 ——大不了我就改拜佛教去。 我去吃斋念佛、去积德行善,我去信六道轮回佛法无边,我去背地藏经法华经金刚经楞严经,我去给大佛塑金身、给庙宇添香火……总能换来一个好回报吧。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京城少一个神算应小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已经放弃过谢阆一次,我没有勇气再放弃一次。 我这一生从不曾怀疑过天命不可违,可是谢阆喜欢我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人定胜天。 晨曦落进窗子,碎金般的光撒在地上,我眯着眼看向东边漫漫朝霞中耀目的太阳。 不曾见过日光的人,或许在浑浑噩噩之中也能度过一生,可但凡得见天光,便没有人再能容忍黑暗。 从我十四岁自那个院墙跌落时起,我的光里就只有谢阆了。 我站起了身,继续往楼上走。 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我脚下踏了个空,身子一歪撞上了手边的旧书橱。 与此同时,一本厚厚的书卷砸在我的脑袋上。 片刻之后,我将我二师兄从书堆里扒拉了出来。 “二师兄,这是什么?” * 我恍惚着从司天监走出来。 我的发髻没整理,襦裙也变得皱巴巴的,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似的,明明是早晨,我却连一点劲儿也不剩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门口一人挡住。 我抬了抬微肿的眼睛,先认出了眼前那一身熟悉的白袍子。 眉眼仍如初见惊艳。冷冽斜飞的凤眸,浓黑得看不到底,透着腊月冰天雪地里都剥不出的寒气。 可如今细看,又像是多了一层柔纱,独独为我遮住了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你。”谢阆看着我,脊背仍旧挺得很直,晨光从他身后打过来,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疼。 他的声音有些哑,却仍然好听得不得了。 “我昨夜睡不着,想来见你,就一路走到了这。我看到司天监里有亮着烛火,可我不敢进去。我既害怕你睡着了,我进去会吵醒你;又怕你没睡着,会躲着不见我,于是就一直站在这里。” 我站在原地听他说话,一股绵长却汹涌的酸楚从心口冒上来。胸腔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关联着四肢血脉,牵扯住手心手指。 我难以想象骄傲如谢阆,也会有这样犹豫而恐惧的时候。 眼前没有刀光剑影,耳边也没有金鼓连天,他连上战场都不曾犹豫,如今司天监里的一盏灯却拦住了他的脚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谁不是如此呢。 我憋着眼底的酸意出声:“你是傻子吗?” “或许是吧,”他先看了我一会,才低下头笑了笑,“我站在这里,想了许多许多。从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想到了昨天;我想到你每一次说话时弯起的唇,也想到我在边疆一次又一次读你写的信。可想的更多的,还是你跟我说喜欢我那天。” “我想不到我能那样开心,”他眉眼展开,在眼尾压出一道浅浅的笑纹,“那天晚上我抱着你,也是几乎一夜没睡。我听见你打起了小声的呼噜,还听见你嘟嘟囔囔说了梦话,我觉得我好喜欢你,或许比我知道的还要更多。我不能想象这世上,还能有比那时更好的时候,我多希望那夜不要结束。” 我攥紧了手中的卦纸。 温热的液体从我眼眶里掉出来,眼前的人明明越来越模糊,可在我的脑子里却越来越清晰。 “应小吉,我看不懂天命、推不出八字,可是我能说出来爱一个人应当是什么样子。即使八字相冲又怎么样呢?只要你肯为我上药,再重的伤也总会好,我不怕疼,不怕受伤、更不怕天命……我只怕有一天醒过来,发现这些年都只是一场梦。” “我站在这里,只想同你说一句话。” 谢阆上前一步,声音很低却又无比坚定。 “我会好好保护你,就像昨天一样,伤我来受、劫我来渡,什么都没关系,我只想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应小吉,我爱你。” * 【“二师兄,这是什么?”】 【“这不是……朝中官员的生辰年岁记录么?似乎是最原始的版本,未曾经过整理和誊写。”】 【“那为什么……我的八字同这上面记录的不一样?”】 【“这……”二师兄拿过了身边的万年历翻阅,“……你出生当年,应当有个闰月,你虽是五月生,可时节却落到了小暑之后,这小暑当建未月……你这八字一直记错了啊,你应当是己未生人,生辰记录却一直记成了戊午。”】 我手里微黄的卦纸被我攥成了一个纸球,再看不见上面的字迹。 那张纸上写着我全新的生辰八字,我却一眼也没看,更没有拿出来同另一个人的八字相合。 那些有什么紧要的呢? 就算八字仍然相冲,就算天命仍然难违,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夏天。 那天的天气热得要命,我吵闹着要出门吃冰雪圆子,却被应院首锁在院子里勒令抄写《女则》。当时我偷懒躲在院子角的樟树下,骄阳筛过浓密的叶片,在石板上落下了斑驳零落的光点,烤得我头脑发昏。 我贴着院墙,贪图片刻的清凉。 可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总能听见院墙后边传来的奇怪声音。像山风擦过悬崖,呼啸着荡起涟漪;又像陨星划过夜幕,尖锐地激起火花。 宿命一般地吸引着我。 我鬼使神差地攀上了那颗樟树。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少年。 那个白衣持剑的少年。他执着长剑跃向半空,数不清的凛冽剑影打破了午后的宁静,素白的衣带在身后拖出一道白虹,如山林间一道冷泉,势不可挡地劈开炙热的焦土与灼烧的烈阳。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他是艳阳下的熠熠生光,也是烈火中的灼灼其华。 其实我当时看不清他的模样,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可院中那道翻跃如腾云的影子,却恰在当时与我梦中的见过的人逐渐重合了——而我至今也说不好,是那白衣少年满足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期待,亦或是,我的期待在第一眼见到那少年时,就变成了谢阆的模样。 自此,烟柳池塘不如你,明月三千不如你。 或许在那一眼,我就已经知道,谢阆就是我的天命。 从未变改。 我扔掉手心里的纸团,仿佛它从不曾存在。如同初见那日,我义无反顾地上前,踏着樟树,飞蛾扑火一样翻过了那堵院墙——而我终于落进了他的怀里。 在拂晓的霞霓中,在微醺的南风里,在澄净的碧空下。 我抱着那个曾经的白衣少年。 我说:“我也爱你。” 我最喜欢的,谢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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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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