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震二奶奶用同样低的声音答说:“她叫绣春,从小跟我,就像我的一个妹妹;所以这件事我着急得很。石大妈,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家规矩严;我虽是个当家人,上头还有老太太,凡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是的,大宅门我也见识过几家;当家人最难!这件事如果不是秉公办,怕别人不服;要办呢,又是多年在身边的一个丫头,狠不下心来!”
“着啊!”震二奶奶觉得话很投机,趁势说道:“就为了这一层难处,我几夜睡不着觉;想来想去,只有悄悄儿拿掉最好。”
“是,大宅门里出了丑事,只有这个法子。”
“可是,怎么个拿法呢?”震二奶奶愁眉苦脸地,“南京城里的名医,倒是有几个熟的;有个妇科臧大夫,是御医,前两年雍亲王府的侧福晋血崩,都说没有救了,最后是臧大夫一剂药,硬把她扳了回来。可是这一段情由,我又怎么跟人家开口?”
石大妈点点头不语,将手炉盖子打开,慢慢拨着炭结。她眼下有些抽风,牵动肌肉,跳得很厉害,显然是有为难的事在思考;或者故作这样的姿态。
“石大妈,”震二奶奶试探着问:“你可知道有什么方子?”
“方子是有,不过——,”石大妈突然说道:“曹少奶奶,依我说,既然是那个小厮闯的祸;倒不如索性做桩好事,把她配给了那小厮,不就遮盖过去了吗?”
“唉!她如果肯这样子,我也就用不着为她犯愁了。”
“喔,原来她不肯?”
“你想怎么会肯?那小厮好吃懒做,还有个赌的毛病,都撵出去过两回了;看他老子在我们曹家是有功之人,留下来吃碗饭。这种没出息的浑小子,她怎么肯?”震二奶奶觉得谎还不够圆满,又编了一段:“她也是一时脂油蒙了心,才会上人家的当;提起那小子,她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所以我也不敢逼她,逼急了会出人命。”
“这样子,那就难怪了!”石大妈说:“方子,我倒是知道有个人;不过,如今不肯拿出来了!”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便知石大妈的肺腑;故意不答,看她自己怎么把话拉回来?
“不过!”石大妈很快地下了转语:“是府上的事,那敢不尽心?老织造大人在世的时候,从南京到扬州,只要灾荒水旱,总是他老人家出头来救,也不知活了多少人?说到曹织造府上,要点什么,敢不尽心,这个人也就太没良心,也太不识抬举了。”
像这样的事,何用把“老织造大人”抬出来,所以尽管她尽力在卖她的感恩图报之意,震二奶奶却觉得不甚中听;一直听到最后一句,才有了笑容。
“石大妈,你说得太好了。你我将心换心,交道也不是打这一回;几时上南京,也来我们花园里见识、见识。”震二奶奶紧接着问道:“你有几个孙儿女?”
“托少奶奶的福,两男三女。”
“真好福气。”震二奶奶把手伸到镜箱。
她那具镜箱很大,足有一尺四寸宽,两尺四寸长,紫檀金银丝嵌出瑶池上寿的花样;一面西洋水银镜子此刻是合在那里,下面五层抽屉却未上锁;抽开第四格,黄澄澄地耀眼金光,立刻将石大妈的眼眶都撑大了。
一抽屉的金戒指,也有些金钗,金耳挖;这是震二奶奶用来备赏的,李家的丫头仆妇也不少,所以带了些。及至一“落白事”,妇女穿孝首摒金银,拿这些东西赏人,显得不大合适,所以又带了回来。此时便宜石大妈;她随手一抓,恰好是五个金戒指。
“给你孙儿女玩吧!”
五个戒指都是起楞的线戒,手工很精致,金子却没有多少;不过总是金戒指。乡里人眼孔浅,看震二奶奶大把金戒指赏人,惊异多于欣喜。
当然,最后是归于欣喜,“少奶奶,”石大妈说:“真是,我儿媳妇都从没有戴过金子!”
震二奶奶不知她这话是真的感慨,还是取瑟而歌?反正再给一件决不会错。便又取了支钗递了过去,“我倒忘了问你儿媳妇了!”她说。
“唷,二奶奶——。”
石大妈不得不有番“受之有愧”的客气话;震二奶奶只淡淡地笑着。石大妈当然也知道,这些话人家并不爱听,不过自己非得说这些话,才能接着说人家爱听的话。
“少奶奶,”石大妈正一正脸色,“可懂药性?”
“我不大懂。”
“那就不必拿方子了。”石大妈说:“方子是个如假包换的方子,通经灵验极了。懂药性的人,只要加减两三味,就能把‘血块’打下来。既然少奶奶不通药性,这个方子又不便跟人去讨教;干脆,我替少奶奶弄一副药来吧!”
“那敢情好!”震二奶奶问道:“想来药很贵重?”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说,里面有麝香、肉桂;在少奶奶面前这么说,不怕天雷打么?”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药我要,方子我也要。药不在乎贵贱,管用,就值钱!”
最后这三个字是暗示,钱不会少给。石大妈连连点头,站起来说:“雪已经停了,想来明天一定动身;我趁早把少奶奶交代的事去办好了它!”
※※※
是震二奶奶一个人吃的饭;接着是锦儿与绣春坐下来吃,这时石大妈已坐在何家厨房中了。
“回头你们吃完了,绣春到厨房里去给何二嫂帮忙;锦儿替我找些尺头出来,我要送人。”
这样很明白地交代,即表示她只须锦儿一个人在她身边,自然是有话要跟她说。
“那个石大妈又是收生婆,又是土郎中,她有个通经的方子很灵;我叫她取了来。你看,该怎么酬谢她?”
原来石大妈是这么一个脚色!看她脸有横肉,目常邪视,锦儿不信她会有什么好方子。但这只是心里的感想,未看方子,不能武断。若说酬谢;她想,不过几两银子的事。
“我看,送她十两银子,也就是了。”
“十两银子好像太少了。”震二奶奶说:“你包二十两银子,另外再找些她们用得着的东西,多一点也不要紧。只要能把绣春的病治好,多破费一点儿也值!”
原来是给绣春找的通经方子;锦儿心想,倒要看看是那几味药,听石大妈说说这张方子的好处。
于是等石大妈来了,锦儿故意以找东西为名,逗留在那里不走;只是面对箱笼,背脊向外,没有看到震二奶奶已给石大妈递了个眼色。
石大妈自然明白,因为震二奶奶说过,连绣春自己都不肯承认已怀了孕;她亦不便说破。如今看她的眼色,知道这件事是锦儿都瞒着的;随即点点头表示会意。
“这是明朝宫里传出来的一个方子。”石大妈说:“我那亲戚本来只卖药,不传方子;只为少奶奶吩咐,不能跟别人比。”
“人家的秘方,我亦不会乱给人的,不过既然用她的药,总得有个方子。”震二奶奶问道:“倒是些什么药啊?”
“我也不大懂。方子上都写得有,什么川芎、当归、牛膝、大黄什么的。”
说着,石大妈将方子与药,一一交代。药是一大包、一小包;其中另有讲究。
“这一包是两剂。”石大妈是指的大包:“头一剂吃两煎;如果月水还不来,再服一剂,无有不通的。”
“这一包又是什么?”
“月经不调,虚弱的多;倘或身子倒很壮,月经不来,就得另外加几味药进去。方子上也写得有。”
震二奶奶心里明白,大包是通经药;加上小包的药,就可以打“血块”了。接到手里一看,药包上还写着字,什么“王不留行”、“威灵仙”,不像个药名;却又不便细问,只点点头将药包翻转,怕上面写着的字也是秘密,不愿让锦儿看到。
※※※
天是晴了,路却越发难走;积雪消融、泥泞满地,轿夫一脚下去,要使劲一提,才能跨开第二步,所以到得镇江,天快黑了。
幸好打前站的人,主意拿得定;在李绅预先关照的三元老店,坚守不去。不过多花几十两银子的房钱,行程总算是接得上了。镇江大地方,三元老店又是镇江第一家大客栈;所以住处很舒服。震二奶奶仍旧占一座小跨院;李绅也是独住一间。安顿好了,震二奶奶将曹荣找了来说:“明天就回家了;今天是在路上最后一夜。大家都辛苦了,今儿个应该好好吃个犒劳。你让店里多预备,好酒好肉管个够!”
“是了。”曹荣问道:“绅二爷呢?是不是应该给他预备?”
“当然。”震二奶奶说:“你关照厨房,另外备几个菜,开到这里来,我做主人。再跟绅二爷说一声,事完了就请进来,我还有事跟他商议。”
曹荣如言照办。等李绅一到,菜也送来了。震二奶奶吩咐曹荣去陪那两个护院;席面有锦儿绣春伺候,外加小福儿里外奔走,无须再留他在那里照应。
经过这两天的朝夕相处,不但情分大不相同;关系亦好像已经改变。震二奶奶就好像对多年的大伯子那样看待李绅;李绅同样地亦视她为弟媳,只是彼此的称呼不改而已。
“绅表叔,”震二奶奶徐徐说道:“我在苏州动身之前,我家老太太告诉我说:你在路上跟绅表叔多谈谈。总是一家人,别存意见。如果绅表叔不愿在苏州住,可也不必外面奔波;李曹一家,无不好办。如今,我就是要先听听绅表叔自己怎么说?”
这话未免突兀;连锦儿、绣春都觉得意外。尤其是绣春,更多的是关切;便悄悄移动脚步,站到震二奶奶的身后,为的是可以将坐在对面的李绅,看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这么爱护我们小辈,实在感激。”李绅答说:“我不瞒你说,在我大叔那里,我是待不下去了。至于何去何从,本来想等过了年再说;不过,这一两天倒是作了个打算。”
“是的!”震二奶奶平静地说:“要成家了,自然该有个打算。绅表叔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还想下场。明年皇上登基一甲子,要开恩科;有这个机会,我想试一试。”李绅笑道:“不过,‘八十岁学吹鼓手’,这会儿再去重新搞八股文章,恐怕是迟了。”
“有志不在年高。”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如果要用功,最好什么事也别干,免得分心。这一层,绅表叔总也有想过?”
“是的!”李绅答说:“我略微有点积蓄,成了家,大概还能支持个年把。”
“不够,不够!”震二奶奶大声说道:“一中了举,拜老师,会同年、刻闱墨,我们这种人家,自然也还要好好热闹一下,三天戏酒,也得好几百银子,还有会试的盘缠。一年的浇裹都搁在上头,只怕还差一截。不过,到那个时候倒也不必愁了,‘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绅表叔一得意了,自然会有人送钱上门。”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54 首页 上一页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