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不懂不相干。”锦儿拿手一指,“只要绣春懂好了。”
绣春不能说不懂——确是不十分懂;她只能用雪白的两粒门牙,轻咬着嘴唇点一点头。
“回头你这么跟绅二爷说:他这趟回去了,舅太爷待他自然跟以前不同,有好些事会交代他,让他帮着鼎大爷,能把这一大家子接手撑起来。这个责任很重,要睡得舒服吃得香,才能长精神。所以最好一回苏州就找屋子,居家过日子,只要够用就好,不必求华丽。你看他怎么说?”
绣春想一想答说:“不说舅太爷这趟进京,似乎……似乎有麻烦?他如果说要等舅太爷平安无事,才能办这件事呢?”
“如果舅太爷有了麻烦呢?莫非他就不办这件事了?成家立业是自己的事;倘或舅太爷有了麻烦,就更得他们小一辈的能够争气!”震二奶奶又说:“你问他,怎么叫‘内助’?朱洪武若是没有马皇后,他能打得成天下?再说,就因为怕舅太爷作兴会有麻烦,更要抢在前头办了这件事。你懂这道理不懂?”
这道理很容易懂。绣春和锦儿小的时候,都听老辈说过:“皇上南巡,本来太子总是留守在京的;有一年皇上让他跟着来了,一路闹得不成样子。平头整脸的少妇幼女,若是不巧让他看上了,就怎么样也逃不出他的手去。所以下一回皇上南巡,有闺女的人家,赶紧都嫁了出去;年轻小媳妇看模样还过得去的,亦都避得远远的。”这就是趁麻烦未来以前,预先躲麻烦的道理。
“行了!”锦儿说道:“你就这么说好了!包绅二爷百依百顺听你的。老太太回来,李家总得有人送;你让绅二爷讨这桩差使,顺便就来接你。‘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
第六章
小福儿擎着的灯笼刚一出现,绣春就知道了,轻轻咳嗽一声,向锦儿呶呶嘴。
“是——,”锦儿看着震二奶奶说:“是让绣春先到对面屋里等着?”
“当然!绣春先过去。”震二奶奶又问:“教生一个火盆,生了没有?”
“生好了!”
锦儿一面回答;一面就推绣春到对面屋里,然后“呀”地一声,把堂屋门打开,北风扑面如刀,不由得瑟缩后退。
“震二奶奶还没有睡?”李绅问说。
“请进来!”锦儿先不答他的话;望着门外说:“小福儿,你把灯笼留下,回去睡去吧!在这儿打盹会招凉。”
打发走了小福儿,锦儿将堂屋门关上,向李绅招招手,往对面屋子走去。李绅不解所谓;而且觉得锦儿的行动诡秘,不由得脚步迟滞了。
“请进来!绅二爷!”锦儿说道:“是绣春跟你有话说。”
李绅大出意外,但有更多的喜悦;举步轻快进了屋子,绣春头也不抬,管自己拿着铁箸在拨火盆。
“请坐!”锦儿又向绣春招招手;将她唤到门外,低声说道:“你尽管跟绅二爷多聊聊;二奶奶不会不高兴。我也不会过来偷听你们的话,你放心好了。”
绣春心里感动极了,觉得锦儿真比亲姊妹还要体贴;方寸之间,又酸又甜地不辨是何滋味?
“快进去吧!”锦儿一甩手走了。
绣春转身进屋,陡觉烛光刺眼;眼中亮晶晶地光芒四射,却看不清李绅的面目;正举手要拭眼睛时,听李绅吃惊地问:“好端端地,为什么哭?”
原来自己在掉眼泪?绣春不愿承认,摇摇头说:“没有!”
李绅倒困惑了,面有泪痕,却又有并非假装出来的笑容,这是怎么回事呢?
“没有什么?”绣春猜得到他的心情:“刚才跟锦儿说话,让一根飞丝飘到眼睛里了。你别胡猜;我好端端地哭什么?”
“是啊!我想你也没有哭的理由。”李绅急转直下地问:“锦儿说你有话跟我说?”
“是的!”
“好极了!我也有话跟你说。”
“那么,你先说。”绣春将炖在炭火上的瓦罐,提了起来问说:“要不要来碗消食的普洱茶?”
“好!”
于是绣春先取起桌上的杯子,细看了看;抽出腋下雪白的一块手绢,抖开了擦一擦杯沿,方斟得八分满的茶,用手绢裹着送到李绅手里。然后为自己也斟了一杯,很文气地啜饮着。
“这就是享受了!”李绅在心里说。
“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李绅摸着脸问。
绣春“噗哧”一笑,将一口茶喷得满地,“咱们俩总算凑到一块了!”她说:“一个不知道自己哭;一个不知道自己笑。”
“原来你还是在哭!到底为什么事伤心?”
“正好说反了!我是心里高兴才哭的。”
“这不是新鲜话?”李绅笑道:“照你这么说,伤心的应该是我!”
“别跟我抬杠!咱们说正经的。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啊!我想我应该给你留下一点东西,作为信物。”
一面说,一面起身,掖起长袍下摆,在腰带上解下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托在手里,送到绣春面前。
“这玩意叫‘刚卯’,是辟邪的。不过,我取它是块玉;心比金石坚!”
说着,拉起绣春的手,将玉刚卯放在她掌心中;接着顺势一拉,并坐在床沿上。绣春看着那块玉说:“照规矩,我得回你一样礼才好。”
“你把这块手绢儿送给我好了。”
“这块手绢儿用过的——。”
“就要你用过的才好。”李绅抢着说:“新的就没有意思了。”
绣春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接我?”
“这可说不定了!”李绅歉然地,“我得先回苏州再说。”
“为什么呢?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像这种事,莫非自己还不能拿主意?”
“时候赶得不巧——。”
“你别说了!不就是舅太爷的事吗?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说皇上找就会出事;出什么事?也许皇上要放舅太爷一个好差使呢!吉凶祸福还不知道,先就认定了没有好事;这不是自己找倒霉?怪不得舅太爷跟你合不来,你怎么总往坏的地方去想呢!”
这等于开了教训,绣春讲是讲得痛快;讲完了不免失悔,自己的话说得太冲了,因而惴惴然望着李绅。
李绅在发楞,一双眼眨了好半天,突然说道:“你说中了我的病根!人苦于不自知;我确是常往坏的地方去想。这——,”他抬眼望着绣春,有种乞取谅解的表情,“也因为耳闻目睹,都是些不长进的样子,久而久之,养成了我那么一个习惯。说起来,多少也是成见;坏的地方固然不少,好的地方也有。从今以后,我得多往好处去看。”
“这才是!”绣春大感安慰——震二奶奶教她的那套话,自然无一语不打入李绅的心坎了。
“好!我一回苏州就找房子,你是愿意清静呢,还是热闹?”李绅又问:“如果要我住在府里,你怎么说?”
“最好别住在一起。”
“好!不住在一起。我找一处闹中取静,离府又不太远的住房。”
“对了!我正是这么想。”
李绅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想,咱们‘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进屋,好不好?”
“好啊!”绣春问道:“挑这个日子,也有讲究吗?”
“那天是我生日。”
“原来如此,那就更好了!”绣春忽然想起:“你得给我一个八字。”
“好!”李绅说道:“你也得给我一个。”
“当然!我念你写就是。”绣春四面看了一下,“我去拿纸、拿笔砚。”
说着,兴匆匆地奔到对过,敲一敲门,锦儿开门出来问道:“绅二爷走了?”
“还没有。”绣春答说:“要找两张红纸。”
“写什么?”
“你想呢!”绣春笑着踏了进去,向斜靠在床栏上的震二奶奶说:“得借二奶奶的笔跟墨盒子使一使。”
“写什么?写八字?”
绣春点点头,却又故意这么说:“谁知道他写什么?”
“你跟他怎么说!”
“我,”绣春扬着脸,得意地说:“我排揎了他一顿。”
“你还排揎了人家?”锦儿问道:“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
于是绣春拣要紧的地方,说了一遍;震二奶奶点点头说:“话倒也在理上。”
“他怎么样呢?”锦儿追问着。
“他还能怎么样?自然乖乖儿听我的!”
“绅二爷真没出息!”
锦儿忘形了,声音很大;震二奶奶怕李绅听见,急忙喝一声:“锦儿!”
锦儿吐一吐舌头,低声笑道:“好家伙!绣春过了门,一定会揍老公。”
绣春没有再理她,开震二奶奶那个硕大无朋的镜箱,找到笔跟墨盒;锦儿也凑趣,居然为她弄来两个梅红简帖。
“喔,”绣春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了说:“还有样东西给你看看。”她把那块玉刚卯从口袋中掏出来,交到锦儿手里,才走回对面。
“二奶奶,你看!绅二爷下的聘礼。”
锦儿的声音中,充满着感情,七分替绣春高兴;三分是羡慕和妒嫉。震二奶奶心想,到了可以跟锦儿深谈的时候了。
“我也替她高兴,绣春有这么一个归宿,实在太好了!可是,我也替她发愁。她那个毛病怎么办呢?”
这话提醒了锦儿;心里在想,绣春的肚子再过个把月就现形了!开年回春,卸却寒衣,更容易看得出来;那一下,绣春就不用想姓李了!于是,她凑近震二奶奶,低声说道:“是啊!不能带着那个肚子上轿啊。”
“那不会。”震二奶奶很平静地说:“照我看,还是经水上的毛病。”
锦儿听这话,未免反感;明明她自己都知道,绣春是有喜不是有病,偏要这样说假话,岂非无味?
震二奶奶看她的脸色,知道她不以为然;便又把话拉回来:“你我都不是大夫,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在时候还早,回去了找大夫来看了再说。”
“早可是不早了!”锦儿替绣春着急,“石大妈怎么说?”
“你不是瞧见了,给了方子,又给了药。”
“是的,我瞧见了。只瞧见一包药;另外好像还有一个小包,是不是二奶奶收起来了。”
“对了!我另外收起来了。那小包的药,不能乱用。”
“怎么呢?”
“药性太猛,非万不得已不能用。”
“这——,”锦儿颇感困扰,“怎么叫万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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