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佑期点着一盏灯火,细细地开始描摹眉眼,涂上唇色。初时还觉得如坐针毡,只觉得叶秋石的眼神如芒在背。但很快就投入进去,用一支细毛笔勾勒出眉眼,精雕细琢。
快要完成之时,眼前一暗。就看见叶秋石剪了剪烛芯,皱着眉头对他道,“今天晚上就到这儿吧,脱了衣服我给你上药。”
苏佑期深知反抗不得,乖乖地把衣服脱下来。他之前已经瘦骨嶙峋,这几日殚精竭虑,也没怎么胖回来,一把骨头在灯下,看起来分外可怜。
苏佑期等了一会儿,看叶秋石没什么反应,就回过身。却看见叶秋石正愣愣地看着他的肩膀,一双眼睛已经红了。她已经年近四十,前三十九年都过得风姿绰约,出行之处时有人驻足观看,但这些年堆积的苍老似乎在这短短几日里都加倍累积在她身上了,眼角的细纹连精致的妆容都不能掩盖,仅限憔悴。
苏佑期忽然就落下泪来。
他搂过叶秋石,动作轻柔地给她揩了揩眼角,轻声道:“叶娘,这是最后一次了。武林大会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过问武林之事,你就,莫要伤心了。”
叶秋石不敢置信地看他,却看小孩眼神清澈,半点不像扯谎的样子。十年啊!她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自从懂事起,就沉浸在血海深仇中走不出来,夜里辗转反侧,梦魇缠身一日不停,却始终不敢轻易劝他放弃,说到底,不过执念罢了。
她既怕小孩是为了自己委曲求全,生生地被压死在自责下,又担忧江湖刀剑无眼,苏佑期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这次她是凑巧碰上,那下次呢?他可还能全身而退?挣扎了一会,叶秋石的慈母心肠已经占了上风,果断地道:“这可是你说的,若是你日后反悔,我即便把你拖,也要把你拖回来。”
苏佑期含笑点点头,道:“我不会反悔的。”这句话说的算是情真意切了,叶秋石这才信了他,拿起药膏给他小心地上药。
说来也奇怪,自从说了这句话后,苏佑期觉得自从得知白蝠叛变以后,心头就不散的阴霾仿佛散了许多。他早就被劳什子的血海深仇压得喘不过气来,十三年来,他做事处处遵循“应该”二字,眼看着无数的人为自己的一己私欲殒命,人命重山之下,他也只能用“应该”二字来安慰自己。如今,也当是“应该”二字,父母之命,不可不从。苏佑期不无欢乐地想。
或许更早之前,在那处山谷里,已经有人告诉他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难得一夜无梦。
翌日大清早,叶秋石就推门进来,一扫之前两天的冷淡,喜庆地活像刚出嫁的新娘子,喜滋滋道:“佑期快些起来,崔老头已经在楼下等了,咱们早些出发,还能先去探探消息。”
苏佑期其实早已经醒了,却难得地赖在床上不愿起来,这时只穿了一件中衣。他难得羞赧,讪讪道:“叶娘,你先出去,我穿好衣服就来。”
叶秋石哪里见过小孩这样快活的样子,有心调笑两句,又怕他吃不消,只好装的一本正经,道:“你小时候的澡还是我给你洗的呢,害羞什么?”眼看苏佑期脸红地要冒火,赶忙道:“那我在门外等你,你穿好就下来。”真是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
待到两人收拾好下楼来,才发现楼下已经熙熙攘攘地坐了一片。这倒是件怪事了,走江湖的多的是些夜游神,日出而作的多半是赶路人,今天天色尚早,楼下已经坐了一片了,乱糟糟地不成一团。
苏佑期暗自思忖,叶秋石就没那么多顾虑了,她推着苏佑期走到崔老头的桌边来,崔老头今天又是一身兽皮,满脸油彩,正捧着个鸡腿吃得不亦乐乎,看见两人过来,抬起了他油乎乎的手,笑道:“等你们好久了,还不快来!”
叶秋石只觉得崔百岁手上的油腻泛着惊人的光泽,心下很是嫌弃,便道:“佑期,咱们坐到离他远点的位置去。”说着作势要走。
崔老头一下子急了,“咚”地一声就扔了鸡腿,那鸡腿在地上圆润地滚了几圈,显然不甘于自己这样惨淡收场,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停下了,崔老头也顾不上了,大声喊道:“佑期,叶娘,别走啊!”
这下子坐在旁边早就暗自观察的一个人突然“铮”地抽出剑来,他生的五大三粗,眉毛倒竖,拔剑怒喝地模样也颇为吓人:“苏佑期,你今日命绝于此,还不束手就擒?”
原来嘈嘈杂杂的客栈一下子静的连嗑瓜子的声音都能听到了,有几个人听到了“苏佑期”三个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经站了起来,对他怒目而视。
叶秋石的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她对着最先开口的人喝:“你这人长得什么耳朵,难道天下间只有一个叫苏佑期的人?还‘束手就擒’,哪也要先问问我手中的蛊答不答应!”
那大汉生的大块,显然把胆子也给长成肥肉了,这会叶秋石的一声怒喝,已经把他喝的迟迟疑疑,不甘轻举妄动了。
席间已经有人认出了叶秋石,当时窃窃私语一片。
叶秋石虽然不怕,可心中却记挂着不会武功,又坐在轮椅上的苏佑期,当下就势发作,怒目而视:“这江湖大了,真是什么狗都敢跑出来叫唤!崔百岁,还吃这恶心人的早饭作甚!走了!”
她故意喝出崔百岁的名字,更是吓退了一拨人。叶秋石怕多生变故,推着苏佑期就要走,没想到一个“初生牛犊”已经不怕死地冲上来,举剑就刺,嘴里还喝道:“孽障,我看你往哪里逃?”
看来这必定同出一门了,师兄弟的台词都如出一辙,讲话像是唱戏一般,可惜身法明显不过关。叶秋石一脚揣上苏佑期的轮椅,虚空一挡,就避过了凌厉的一招。又是反手一勾,拿剑的仁兄已经丢盔弃甲,根本来不及抵挡叶秋石的化掌为指,骤然一刺!
“啊!”这个“牛犊”吃了老虎的亏,疼得满地打滚,衣服上沾满了鸡腿惺惺相惜的油。旁边人面面相觑,没一人敢上前帮手。
叶秋石不知来人身份,也没痛下杀手,不过也够这人吃一壶了。她厉声喝道:“这个苏佑期,乃是我叶秋石的义子!若是再有人将他认成那个苏佑期,哼,老娘的冰蚕蛊,正好差最后一个人引子呢!”
☆、两难
周围一片静谧,无一人敢动。
叶秋石趁着众人一时被自己的气势震慑住,向崔老头使了个眼色就示意他带着苏佑期往楼上走。在座众人不乏好手,此刻是一时不明状况,才按兵不动,若是真有一两个有心为难的,她叶秋石自然是不怕,但带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总要万无一失才是。
眼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叶秋石才略略放下了心。扫过堂下坐的众人,她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抬脚就要往楼上走,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跑那么快干什么,既然咱们的叶秋石都说了此苏佑期不是彼苏佑期,那还心虚什么?”
只见来人面如敷玉,色如春光。身着一件白衫,端的是风流潇洒,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宜,这会儿还拿着一柄纸扇,在这料峭的春风里一摇三折。可凑近看,眼底却是一片乌青,脚底略虚浮,可不是肾亏的模样,原来是“玉树公子”时阳。
这会儿他一开口,又是引起了一阵骚动。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大,明显又有几个人蠢蠢欲动了。
叶秋石暗叫不好,这个时阳是个好色之徒,先是调戏自己不得,又曾被她坏过一次好事,依这人比针尖还小的心肠,只怕早就怀恨在心,没想到冤家路窄,在这里又碰上,看这人明显是借机落井下石,有心为难。
眼看走是走不得了,叶秋石索性转向他,讥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玉树公子。上次见你就眼眶发青,已是肾虚之兆,没想到公子如此胆大,想是眠花卧柳的滋味可比混江湖有趣多了。公子命长,可别栽在销金窟里起不来了。”
一番话说的七分讥诮,三分不屑。顿时有人低低地笑起来。时阳向来爱面子,这会遮羞布被叶秋石一下子扯下来,偏偏遮住的部位早已经溃烂发炎,恶臭难闻,更觉得颜面尽失,提剑就要攻来。
叶秋石精通医,蛊,武功并不十分高超。这时阳成名已久,名气也并非空穴来风,手底下还是有几分真功夫的,当下心神一凛,专心应战。
时阳的功夫可比刚才的那个小年轻好多了,更何况他吃过叶秋石手中的蛊的亏,因此对叶秋石格外警惕。先是试探性的两招,叶秋石轻轻松松地就避过了,谁知时阳突然发力,脚步一滑一个横刺已经砍至胸前。叶秋石运气于掌,抬手就抓!
时阳没想到叶秋石还是个不要命的,手下顿了一顿,已经错失先机,叶秋石一个左掌持剑向身前一拉,右脚已经高高地踢去,时阳被踢了个正着,浑身一颤就飞了出去。
叶秋石不肯善罢甘休,左脚在身旁的一张桌子上借力一蹬,整个人已经飞身起来,四面八方的梨花针针针射来!
周围的人没想到这人借机发难,手段如此无耻,当下就有许多人都中了招,加入地上的打滚行列,远望上去,格外壮观。
有几个功夫俊的打落梨花针,才发现已经人影空空。再反应过来抢上楼去,才发现楼上也是人去楼空了。
再说叶秋石,趁着众人分神,她已经跃出店门。她刚才已经向崔百岁狂做眼色,让他寻一处隐秘的地方等着。还好崔老头浆糊似的脑袋终于罕见地灵光一回,还一路上留下了记号。叶秋石循着记号一路找来,越走越觉得人迹罕至,野草丛生,连狭窄的小路都被遮得严严实实,正暗自焦急时,扒开足有一人高的草丛,找到了。
两人听到声响,双双抬头。一见是叶秋石,喜道:“叶娘快来,可有受伤?”
叶秋石缓了下心绪,看苏佑期脸色如常,也放下心来。崔百岁被忽略良久,有些坐不住了:“这帮龟孙,真是不知所谓,竟欺到爷爷头上来了!”说话间张牙舞爪,颇有耍猴的气势。
看他这幅样子,叶秋石就忍不住又要讥他:“得了吧,崔老头,你炼名兵神器的功夫我无话可说,可要论受伤的功夫,只怕你还不如我呢!跟他们计较,有一两个莽撞的,不顾你坊主的名声,真的害你闪了腰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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