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佑期浑身筋骨尽断,被锁在水牢中,也有三日了。
他的双手都被一根足有一寸长的钢钉穿过,牢牢地钉在水池壁上。那钢钉露出皮肉的部分锈迹斑斑,不知道沾上过多少人的鲜血,不过历久弥坚,钉进皮肉的地方异常尖锐。苏佑期双腿无力支撑,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两根可怜的钢钉上,初时还有皮肉搅动,锥心磨骨的痛楚,被这么锁到第四天,已是痛觉全无,立地成佛了。
这水牢不大,水池已经占了大半地方,里面的水污浊不堪,黑色在水面堆积了一层,连水草都不愿屈尊降贵,来这里活上一遭,只有吸血的虻虫肆虐,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响成一片。
在万般寂静之时,忽听“哗啦”一声,位于头顶的铁门已经打开,一人点着一只微弱的蜡烛,推门进来了。
苏佑期听见声音,微微动了一下,一潭浑水立刻被搅动。那团火焰慢条斯理地从楼梯上飘下来,在苏佑期面前站定了。
黑暗里一时间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过了半响,那个人好像有些不耐烦了,粗哑着声音道:“怎么,你还是不愿说?你要是现在说了,我还能给你痛快一死。”
苏佑期强撑着抬起头,吃力地喘了两口,感觉肺里破风箱似的拉了两口气,才低声说:“侯宫主,我早就交代白蝠将你母亲所在之地告知于你,现在你找不到她,找白蝠兴许还能有点希望,我是真的一无所知了。”
原来这人竟是侯至诚。这人乃是魔道十二宫之一的六合宫宫主,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折磨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一生精力全耗在了“剥皮之法”,唯独对待自己七十岁的老母亲,至纯至孝,结草衔环以期报也。彼时苏佑期为了顺利入住白家庄,便使计掳了他的母亲,威胁他出手相助,估计那时这人便怀恨在心。后来变故频发,苏佑期急信召回白蝠的时候还嘱咐过他将人放了,却没想到白蝠早就阳奉阴违,估计这会,老人家也是凶多吉少了。
听见苏佑期的辩解,侯至诚不怒反笑,他用脚勾起苏佑期的脑袋,将手中的蜡油往他脸上滴。苏佑期吃痛,下意识的抽搐了一下,立刻又被这人踹在脸上,塞在喉咙里强撑的那口血瞬间跌出来,脖子前胸溅得都是血迹。
侯至诚微妙地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把脚移开,嗓子又细又尖:“苏佑期,你掳走我母亲的时候,可想过会有今日?我的探子已经找到白蝠,待我细细审问了他,再把他扔进来与你做伴。你现在不如祈求上苍让我母亲好好的,那我还能留你们一个全尸,若是损了一丝一毫,我必定让你们生不如死。”话说到最后,侯至诚的嗓子已经破音,言词吞吐间生生地带出渗人的阴狠,把听话人的骨头一丝一丝地啃舔噬尽。
苏佑期四日来受尽折磨,心中却总觉得似乎有什么遗憾,靠着一口气苦苦强撑。这会听着侯至诚又踱上楼梯,继而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一颗心才稍微安定下来,心知每日的例行一探结束了。
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苏佑期靠在池壁上,心道:不管怎样,多了变故,便总会有法子的。
☆、死局
连续兜兜转转了几天,陆丽之就又回到了竹楼里。
他先后派出探子去查苏乘秉,苏佑期和寂音,一个一个都杳无音信,倒是七皇子的急信又来了一封,这次倒又恢复了他不冷不热的口气:风雨暂歇,一切小心。陆丽之孤家寡人在风声鹤唳的外面转了半响,看看一个个的江湖正派这时都门窗紧锁,文殊院说要去查白家庄,查了这么几天也不见个信,三清观照他的意思按兵不动,整个江湖平静地只有马夫走卒吆吆喝喝,不由颇觉无聊,干脆就又逛回竹楼里。
指望这“上雨旁风,无所盖障”的破楼一夜间变得金碧辉煌显然是难了些,陆丽之也没奢求。走进竹楼里,方才看见老六早就候着了,面有忧色,不过这老六自出生起就长了一张杞人忧天的脸,陆丽之也不甚在意,问道:“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去一水宫盯着么?”
老六看陆丽之一张老神在在的脸,暗道:我若说了下面的话,你还这般镇静才怪!边想边道:“我去了一水宫宫主处,十二宫之间平时基本没什么来往,关于苏乘秉的消息倒没听到多少,不过倒听到了另一件事。”
话说到这里老六不由得顿了一下,觑了陆丽之一眼,看这人还是一本正经的假样子,便接着道:“这几天六合宫宫主侯至诚倒是有大动作,前段时间他的探子倾巢而出,抓了两个人回来,陈冕当笑话跟我说起,有一人,似乎名叫苏佑期。”
话音刚落老六就被陆丽之死死盯住了,一贯风平浪静的眼睛这时寒光点点,厉声道:“苏佑期?!侯至诚跟苏佑期有什么过节要去抓他?前两日老四还传消息给我,苏佑期现在不是与他的师父在一起么!”
老六没想到陆丽之突然发难,整个人煞气逼人,一时间有些吞吐,结巴道:“这,这属下便不知了。”
老刘心中暗暗叫苦,陆丽之的思绪却已经转过千百圈:是为天玄密藏?还是为苏家心法?还是两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又想到侯至诚手段毒辣,曾经生生将滚烫的铅灌入人耳,还一向喜欢剥皮抽筋,在他手下没有能挺过的人,心里的担忧简直犹如一把刀,一刀刀地凌迟自己的心。
“你在这里盯着,我去六合宫一趟。”陆丽之此刻心急如焚,沙哑着嗓子吩咐了老六一声,提脚就要狂奔。
老六大叫不妙,可看陆丽之已经双目赤红,整张脸都不自然地扭在一起,更是不敢拦,踌躇之际陆丽之已经被时璧沉喝住了:“站住!你要到哪里去?”
陆丽之忽的扭过头来,一双眸子闪闪发亮,死死地盯着二楼的时璧沉,低声道:“我要去哪里,与你何干?”
时隔几年,时璧沉再见与他针锋相对的陆丽之,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老头子不怒反笑:“你刚进门来,不问武林,不问朝堂,为了个苏佑期又要以身犯险?你置正道阁于何处!”
听闻此言,陆丽之明显更烦躁了,显然上次两人见面陆丽之能心平气和已是超常发挥,这会又要本性毕露:“既然我现在已经是阁主,又要你来指手画脚什么!”
时璧沉一掌重重地拍在栏杆上,眉毛倒竖,怒吼道:“江东大夏风壬子两日已屠戮百姓五百余人!你若晚去一天,便有无数百姓又毙命风壬子刀下!孰轻孰重!”
陆丽之心里一惊,他回来的方向正好与江东方向相反,竟没听到一点消息,一旁老六拼命向他使眼色,本来一根正气的眉毛差点被挑成了冲天眉,他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何意,不由得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老六看了一眼时璧沉,那老头还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他可没有陆丽之这样的好心性,快速答道:“是老二传回来的消息,不知缘由,不知情况,他已经赶去处理了,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陆丽之沉默了半响,终于低声道:“佑期那边你去,我去江东看着。”
老六心里狠狠一颤,几乎被陆丽之犹如实质的目光看的站不住脚,妥协,无奈,和平生头回出现的一点子哀求,全在那短短的一眼里了。
这边陆丽之又驱马远走,那边苏佑期仍是水深火热。
被下人粗暴地喂过饭后,就又要到例行一探的时间了。那侯至诚果真是刑罚的老手,他一边将苏佑期这样吊着,一边又辅以药丸续命,苏佑期虽觉得浑身疼痛难忍,但精神居然比昨日还好了些。
“咣当......”
一听这声音,苏佑期不由得肌肉紧绷。他无法回头,却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和沉重的碰撞声,走的近了,才又听见里面还夹杂着一人痛苦的□□声,不过进一口出两口,显然奄奄一息了。
侯至诚将拖着的那人重重一脚就踢进了水潭里,黑压压的水潭“扑通”溅出一声响,那人无力地挣扎了两下,就要往水底沉去。电光火石间,苏佑期尖锐地叫了一声:“白蝠!”
侯至诚轻轻地“啧”了一声,居高临下地对苏佑期道:“给你找个玩伴,你们好好地叙叙旧吧。”说完居然就匆匆而去了。
苏佑期顾不上管他,又连喊了两声,那人听到声音,又开始拼命的挣扎,这水池不算深,只淹没到胸口处,可若倒下去也绝对要人命的。苏佑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姿势奇怪地扑腾了半响,靠在水池壁上,不动了。
一时间只有水声滴答。
苏佑期心里颇觉复杂,之前两人就已撕破了脸,这会竟在这种情况下相见,说不上谁比谁尴尬。今日之刑更是直指两人同进同退的曾经,像是一个腐烂的苹果摆在两人眼前,还要逼着两个人都得吃一口。
强吃了一口烂苹果的苏佑期哽咽着说:“白蝠?你怎么样了?”
那边那人也不知是被噎住了,还是恶心的不行,始终不答话。苏佑期几天来好歹见个活人,自然不会就这样罢休:“你伤势如何?”过了良久见对方不答话又追问一遍。
死里逃生的白蝠被不屈不挠的苏佑期烦得要命,粗嘎着嗓子冷哼了一声,恶声恶气地道:“我死了不正好,还省了你再找我报仇!”他的声音破碎的不成样子,说话时像是一台破旧的风箱在费力地拉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在这环境下听起来啼笑皆非。
苏佑期酝酿了会儿情绪,轻声道:“我们在一起相处了数十年,那两日,我也想过,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是为什么隐瞒我良久,若是没有你,我也必定挺不过刚家破人亡的那几日。这么多年来,都是你在我身边护我周全,你再给我一剑,也远远抵不上这么多年我欠你的恩情......”
他这话不知一下触动了白蝠身上的什么机关,原来还不屑地倚在池壁上的白蝠突然激动起来,一个踉跄就跌进了水里,摸索着在水中扑通,连连喝了好几口这浑浊的池水,才勉强地又站稳了。原本高涨的怒火被这池水一灌,浇出了满腔愤恨,他哑声道:“苏佑期,你可知我最恨你这一点!你再心怀慈悲,你就能抹掉你为了报仇沾上的无辜之人的鲜血?你内疚又怎样,别人照样也要家破人亡!我照样要被逼着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做你的走狗!即便剐你十剑,百剑,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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