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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看出来？”伊恩没有否认自己是警察——总不能说自己是个杀手。至于为何而来，他确实不知道。 那人的微笑也像雾一样暧昧：“这里没有警察。” “怎么可能？” “这里的一切都有自身的秩序，无需外力维持。” “什么秩序？我听不懂你的话。” 那人的说话方式让人烦躁，伊恩忍了半天，差点发作。可涌起情绪的同时，他的头也感到从内而外的胀痛，一路压抑的疲倦和眩晕突然压垮意志，他眼前开始模糊。 “我无法回答，因为秩序取决于每一个……” “你说什么？”伊恩用力地揉眼睛，面前的男人却像与雾气融合般，渐渐一片灰霾。“见鬼……”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3章 卧室的墙纸是过时的玫瑰花图案，米黄的底色配粉红的花，温馨又土气。 门开着，客厅电视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没完没了的枪战片，沙发上的男人好像永远也看不腻，永远也不愿意走进这道敞开的门。他厌恶玫瑰花和带着蕾丝花边的枕套，厌恶卧室里那个女人布置的一切，连同她那张黄色的脸。 女人怀里抱着和她一样黑色头发的婴儿，她得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并且不停地唱歌，以确保婴儿不会大声哭闹。哭闹声会惹恼正在看电视的白种男人，他是这栋房子里的上帝，随时都能把母子俩扔出伊甸园。 他已经这样做过许多次，有时候有理由，有时没有。他只要拎起空酒瓶，黄种女人就会抱着她的婴儿夺门而逃，犹豫一秒瓶子就会在她脑袋上开花。 这次他也举起了拐杖，威风得像个国王。她惊慌逃离的样子令他愉快，心中充满力量感，仿佛自己是电视里的枭雄。 街角有具冻硬的尸体。 这不稀罕，如果有人在冬夜醉卧街头，他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冬天对万物的恶意是平等的，无论死人，还是活人。黄种女人从尸体旁走过时没有多看一眼，她已经没有余力同情任何人。 怀里的婴儿又哭了，他的襁褓太薄，尿布也太湿了。女人只好唱歌，但那不起作用，婴儿听不懂她的异国语言，他更需要温暖。 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在这条街上，同情是种奢侈。每个人的火柴只够温暖自己时，多划一根就等于用自己的命照亮别人。那是圣人该做的事，这里没有圣人。 湿尿布和女人的袖子冻成一片，婴儿的嘴唇变成了紫色，女人的嘴也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把他扔下，让他变成一具小小的僵尸，这样，她和他就都解脱了。 然而本能，让女人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另一团血肉的本能捆住了她的手，让她只能用体温维持婴儿的生命。 她也哭了起来。 伊恩醒来时，脑子里盘旋着陌生的歌。 听不懂的语言，异域的曲调，是首还算优美的歌，只是歌者的声音有点怪异。她的吐字缓慢模糊，伴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流声，让歌声听上去更像呻吟。 伊恩睁开眼睛，他听够了这首莫名其妙的歌。他的头还在疼，某根神经一直在跳，像电椅的头箍在放电。 我早晚会坐上电椅，但不是现在……他用拳头敲击头顶，想用一种疼痛驱散另一种，结果整个脑袋都被震得剧痛。 这回真的撞坏了脑袋。 伊恩自嘲地躺回去，身下的感觉是软的，不是路面的坚硬。他蓦地坐起来，发现自己确实在一张床上，屋子里的床上。 他记得自己倒在湖边的路上，和一个奇怪的男人聊天之后……是他把自己送到这里的吗？ 这是间十几平方米的公寓，一眼能看到全部，屋子的角落有个小内间，大概是厕所。和自己拜访过的独栋房屋相比，它的装修很简单，近乎寒酸。墙壁的漆面碎裂，露出层层粉刷过的痕迹，天花板上有水迹和霉斑，楼上似乎浸过水。简陋的家具全无设计可言，一切都是实用主义的，衣柜还有修补的痕迹。 伊恩强撑着下床，床垫发出涩滞的咯嘣声，它的弹簧生锈了。无论如何，睡在屋檐下总比露宿街头好。他来到窗前，拨开厚重的窗帘，外面是浓黑的夜色。 整条街只有自己所在房亮着灯，仿佛孤舟夜航。外面没有怪物，也没有人，那个男人也不见了踪影，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梦。 伊恩颓然坐回床头，夜雾般浓郁的孤独浸透胸腔，他感到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余光注意到枕边的一小块白色，是个小小的药瓶。起床后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别处，这才发现枕边有瓶止痛药。 他没有吃药，孤独的感觉却被它治愈了大半，连带头痛也缓解了不少。无论是谁救了自己，他都想见上一面。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的迷茫就淡了，这个镇子的探索也有了目标。 伊恩毫无睡意，但房间里没有钟表，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天亮。贸然闯出去显然不行，如果遇到怪物，自己连件武器也没有——把自己搬到这里的人可没带上钢管。 他打量起房间里柜子，有了身为杀手的认知，他对盗窃全无道德负担。 不过翻找结果令人失望，房间的主人几乎一无所有。衣柜里只有几件男人的旧衣服，抽屉里是几个针管和一只小手电。 伊恩想不出针管的用途，便随手拨弄手电的开关。白光直刺双眼，他用了足足一分钟才恢复视觉……居然还能用。他悻悻关掉手电，揣进口袋。外面没有路灯，正好用得上。 整个房间只有角落的小屋还没搜过，从刚才开始，他就无意识地回避这里。脏兮兮的门关着，让人没有打开的欲望。 乐观点，没准能有点收获。伊恩深吸一口气，谨慎地拉开门。 屋内赫然是具尸体。
第4章 “操——” 他实实在在地感受了心脏停跳，脑子里蹦出无数脏话，脏话是冲散恐惧的特效药。 自己一直和死人呆在一起吗？送自己来的人知道这儿有尸体吗？伊恩抓着门框，眼睛没法从尸体上挪开。 死者是个瘦小的男人，皮肉紧贴着骨头，已经变成干尸。他歪斜地倚着马桶，上身穿着和柜里差不多的旧T恤，下半身却半裸着，裤子褪到膝盖，腹股沟上插着一个针管。尸体身下的地面是黑色的，到处是黑色的斑点，是干涸的血。 伊恩瞬间意识到这是什么人。 一个在大腿扎针的瘾君子，即使没有扎穿股动脉，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他俯视着死者骷髅般的脸，仿佛能看到他一路从大麻吸到海洛因，用淤青的双手把白粉用自来水化开，吸进针管。一次性针管的针头早就在反复使用中磨钝了，每次捅进皮肤都会扎出个血窟窿，而那双不停哆嗦的手错把动脉当静脉也毫不意外…… 死者的手里有东西。 他的一只手仍握着针管，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干枯发黑的手指间露出浅色的一角，是张折叠的纸。那上面也染了血，死者似乎在生前就攥着它。 什么东西能让发作的瘾君子都舍不得松手？ 伊恩用手推了推死者的头，确认他彻底死透才慢慢蹲下，试着抽出纸条——接二连三的刺激给他不少阴影，他可不想看到尸体突然蹦起来。 死人的手指干硬蜷曲，像笼子一样，他废了好大劲才掰开一点缝隙。好在这是具安分的尸体，一动不动地任他挖掘，几分钟后，伊恩悬着的心随着纸条到手而落下。 “一切都在合力伤害你，无论事物还是行动。”① 这是什么意思？ 伊恩翻来覆去地查看，纸条上只写了这句话，既不像遗言，又不像暗语。他盯着死者的脸，刚才还觉得这双眼紧闭、嘴唇微张的表情是乐极生悲的瞬间，此刻却丝毫看不出快乐。伊恩的眼睛和死者是相同的高度，面对面地注视着他，渐渐觉得那表情更像在叹息。 可悲的家伙。 伊恩走出卫生间，缓缓靠墙坐下。他感到难抑的悲哀。 他完全不同情这个吸毒佬，也不知道悲从何来，只觉得它和不久前的孤独一样，闷闷地充满胸膛，吐不出也化不掉。 见他妈的鬼。 他诅咒小镇上的一切，包括湖畔的男人，他甚至怀疑送自己来这里的人也在搞恶作剧——明明有无数空房子可以选择，偏偏来这瘾君子的坟墓…… 愤怒只持续了几分钟，当他再次站起来时，这些没有根据的指控就被抛诸脑后。在一切明朗之前，任何揣测都是内心恐惧的投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搜索一遍卫生间，除了那张字条，他一无所获。 水池上方的镜子生了锈，黑色的锈迹血管般交织，伊恩的脸映在上面，好像模糊的鬼影。他感到一阵恶心，低头退出卫生间，重新关门，如同把死人再次埋葬。 然后，他离开房间。 门外仿佛另一个世界。 漆黑的走廊向左右延伸，一眼望不到头。门缝漏出的那点亮光只够照亮脚边，墙上的开关如同虚设，伊恩试遍按钮也点不亮一盏灯，只好打开手电。 本该射向黑暗的光线骤然折返，明晃晃地照在自己身上，伊恩本能地挡住眼睛。透过指缝，他看到对面站着一个同样打着手电的人，正在用相同的姿势捂脸。 ……又是镜子？ 伊惊讶地发现，走廊被一面巨大的镜子切断了。玻璃深深地嵌入地面，像刀插进血肉，无法想象它是如何做到的。 更诡异的是镜中的景象。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满身血污，双眼散发着地狱般的戾气，身后的长廊四壁也如爬满血管的皮肤。黑色的液体在其中流淌，鼓动，那人就像站在怪物的肠道之中。 伊恩周围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公寓走廊，而自己身上也没有半点血迹。 视线回到镜子时，他恰好对上镜中人的目光——那不是自己的眼神。还来不及反应，镜中人的嘴角突然向两侧裂开，上半个头颅都向后仰去，而镜子也在相同的地方爆出裂痕。 伊恩听见自己的狂笑声从裂缝中倾泻而出，随着镜子的崩裂，在整个走廊回荡。平静的走廊被这笑声震荡，墙皮如灰烬般剥落，岩浆般发着红光的血肉暴露出来，仿佛镜中世界侵入现实。 他只能跑，向着还没被镜子侵蚀的方向拼命狂奔。 四周是不断生长的黑色血管，笑声像血流般涌来。这栋楼的走廊好像在无限延伸，他跑得眼前发黑，全靠本能转弯，躲开飞溅的墙体碎片。藤蔓般的血管爬的越来越快，像蠕动的章鱼触手，几次要缠住他的脚。回荡的笑声越来越扭曲，如同被撕碎的机器。 破碎的笑声中，一个女人的歌声缓慢地流淌出来。 是听不懂的异国语言，此刻却丝毫不觉怪异。他追逐着歌声更清晰的方向，如同幼儿扑向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而前方就是一道开启的门。伊恩毫不犹豫地撞开门，闯入劫后余生般的光明，黑夜将被永远地留在公寓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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