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无锡华氏送货,秋天的寒雨鞭笞着大地,防水的油布将好几口大箱子罩得严严实实,玉带娇接过唐老板递来的样本,无封发旧的话本中里面两个女孩身体绞缠,彩色套印,饾版精刻,她检查完,面无表情地一扬手,说句走了,小巷细窄如韭,她披着蓑衣直走到无人处,然后对着秦淮河浊水激扬,她蹲下,忽然间,嚎啕大哭。 风声隆隆,雨声轰轰,秋雨积攒着霉腐的、萧瑟的苍劲荒凉,秦淮涨起水来,灰沉沉地像是可与天际贯通,玉带娇声嘶力竭,对着那暴雨怒吼痛哭,直哭到浑身发软,无能为力。 而就在那一天,一个人走到了她身边,打着一柄竹纸伞,不急不慢停下。他穿着一双干净的白底黑靴,夜雨踏水,深紫色的衣裾溅湿到膝盖,可因着衣料贵重,他每靠近一步,淋湿的下摆都漫漫地轮开一轮粼粼的水光。 “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好好的,怎哭得这样可怜?” 那伞缓缓遮没过她的头顶,声音温声宠溺,不高不低,不厚不薄,一听便打进人心里。 玉带娇像只被遗弃的小猫,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可只看了那人一眼便忘了流泪,便只记得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你是谁?” 颓圮的街角,衰败的老房,潮湿连绵的雨幕让秦淮河泛出不详的深绿色,这男人一身紫府色衣袍,气势孤拔,宛若身披地血的修罗,玉带娇不是没见识过俊美的男子,可看到这个人,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为他那么年轻的一张脸,为他身上不该出现的、几乎是邪异的气定神闲的镇定与老练,她欲近又怯,骤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渺小与可怜。 男人弯下腰,伸手抚过她潮湿的发顶,“善恶业果,伸冤在我……小姑娘,听过嚒?” 这声音让玉带娇无端地心惊肉跳,她屏息凝神,几乎是窒息地看着他的眼睛,男人低垂下视线,苍白的手掌抬起她的脸颊,急促的雨点声中,温柔地帮她擦去眼泪。 然后,他准确无误地吐出她的名字,温柔道:“玉带娇,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救出琉璃珥,给她个新身份。” 潮湿的碎发黏贴在脸上,少女蓦然瞠大了眼眸,可明知眼前的是歧路,是深渊地狱,面对这滚烫的诱惑,她再也,反抗不得。
第37章 珍珠鸟(3) “为我做件事,我给她个新身份。” 陌生男人的要求简单直接,几天后扔给她一沓油包纸,玉带娇看过那套户籍记录,家室、籍贯、亲缘、甚至相貌都已与琉璃珥一一对应,她是孤身逆流之人,既然目标确定,自然敢舍敢得。 “你说。” “杀个人。” 男人的口气轻飘,漫不经心地样子好像在说“你出门杀只鸡回来”,玉带娇懵然地迟疑,可在听到兵备道胡野的名字时,她立刻点头答应下来:“我愿意做。”她坚定地握紧拳头,声音清晰,誓不回头:“可我没有经验,你要教我。” 她坚信动手打琉璃珥的男人是个恶棍,用他的命换琉璃的自由,她求之不得。这一教,便是半年之久,秋去冬来,冬去春来,三月初的时候,胡野换岗来到金陵,男人传信玉带娇,称“可以预备”,三月十九日,再次传信,明确称“三日后戌时动手”。当夜他们碰了一面,玉带娇有些惊异地问:“你确定他三日后一定去叫佛楼?” 杀香月没有多言,淡淡答:“确定,到时依计行事便可。” 他已打理好外围的一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闹事杀人还要全身而退,这听起来便不可思议,可男人事无巨细、天才般精巧的筹谋将一切变做了可能,他嘱咐她,只要能成功潜入人海,官府便再难寻踪,他们便是赢了,但也警示她,任何环节的纰漏都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务必小心。 她对他言听计从,可真正动手的时候,事情的凶险还是远远超乎她的预计,毕竟是女孩,刺杀胡野哪怕她做了再多的预备,到头来还是状况频出,好在最后是顺利将人刺死,进入了杀香月布置的第二步棋,可她还是在一怒之下故意切掉了胡野的卵脬,嘲讽一样,阉割掉那作为男子象征的东西,让他死成一个太监——因为当时尸体已经遭了很多刀,她心想也不差这一刀,便直接宣泄了出来。她不觉得这样会留下什么证据,也不觉得这样会引起怀疑,她惊险地回到家中,回忆的都是作案、逃跑的其他步骤,她心中惴惴,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完全逃脱。 “最难的不是杀人,而是如何善后。” 琉璃珥在途中便安置好了,可是她还是忐忑不安,那个男人不让她联系琉璃珥,也不许她联系他,玉带娇无法掌握外面的情况,只能呆在府里被动等待着“被抓”或者“逃脱”的结果。 “我之后会被抓进衙门中,但你不要担心,我有退路。” “你回家后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胡野案只是秦淮河上的一场凶杀意外,跟你没有半分干系,邻里怎么谈,你便怎么谈。” 可是第二日,平静的玉府忽然来了很多意料之外的访客。 先是左杨。 一个笑起来像狐狸一样的叔叔,她知道他是应天府的推官,但她不知道他为何忽然登门,她躲在外面偷听,起先没听明白,听了一会儿发现衙门似乎已经确定凶杀案与太平教有牵连,并且左叔叔已经推测出那位的身份,她心中焦灼,十分想传信出去告诉那位你的身份已经暴露,快逃,是父亲和左叔叔毫无恶意的态度让她暂时压住了冲动,想着等胡野风波过后再告诉他也不迟,同时她也有些庆幸,左叔叔来只是一场意外,他并不知凶手是谁,她没有暴露,他不是来找她的。 但是她这份庆幸没有住维持一个时辰,父亲出发后,玉府紧接着迎来那日第二位访客:邝简。 一个盛名在外、身份别有不同的应天府捕头,他之前从未登门过,此来也绝不会是随便地走访。 不过他来得太突然了,玉带娇还不及交代哥哥,玉岳就已经急颠颠地去接客了,一副殷勤得妄图巴结孟质公公子的样子。还好他们兄妹多年默契,哥哥被邝简突然一问,并没有矢口否认自己昨日没去过贡院,可那个穿黑衣服的邝捕头说话就像放刀,波澜不惊,但招招见血,他先是询问昨夜哥哥的车马行程,再问叫佛楼,最后追问哥哥的考场座次印证…… 其意所指,精准无误。 玉带娇在屏风后听得又急又气,她就奇了怪了,从叫佛楼逃跑的路线没有上百条,也有近百条,贡院没有可以登岸的码头理应最先被排除嫌疑,就算邝简查到贡院,昨夜也不止她玉府一辆马车,凭什么他追根究底只拷问玉府?大海捞针也不存在像他这样一捞就中的! 玉带娇以哥哥明日考试为由强行送客,生怕玉岳扛不住逼问再耽搁一下便要露出马脚,可邝简前脚刚走,玉府的第三位访客就登门了——江行峥。 是时哥哥也反应过来,在客厅里讯问自己是不是惹祸了,见江行峥进门才闭嘴停下,而江行峥则一脸阴霾地关紧门窗,直言自己是跟着邝简的足迹而来,若不是在他身边安排了眼线,现在还不知道此事竟牵扯到了玉府。他双手颤抖地握住她的肩膀,头一次站得离她这样近,低头问:“娇娇,你昨夜在哪?” “在家。” 玉带娇一张脸不红不白,谁来问她,她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那你家的车马是谁在用?” “是哥哥用的,他去看考场了……” “娇娇!” 江行峥忽然提声打断她,紧接着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最低,几乎是从喉咙牙齿中挤出来:“你哥哥昨夜跟在一起!我们一起吃酒,他用没用车我还不清楚嚒!” 刹那间,玉带娇不说话了,骤然看向玉岳,紧接着又看了江行峥,这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再追问她,他们都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连看着自己时用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眼神,忧郁,沉重,肃然,苦恼。 “这件案子好在是在我的手上,娇娇,我会做死它,你本本分分地在家,不要再惹事了。” 说罢,江行峥不再多言,甩袖大步离开,玉岳则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念叨了一句“你啊……”紧接着也趿行着回了屋子,独独剩下玉带娇空伶伶一个人站在会客厅,直直地瘫坐在圈椅中,内心翻腾。 暴露了。只要被人发现,便是暴露了。江行峥虽然信得过,但是邝简呢?他现在是拿到什么证据了嚒?不然如何会忽然怀疑到玉府头上?镇府司虽然名义上主审此案,邝简只是协助,可是他是那种明知真相却无动于衷之人嚒? 一切开始不可挽回地滑下去。 玉带娇绞紧了手指,一时间做出最坏的打算,她不打算联系任何人,只想着若真是被揪出来,她要将罪过全部揽下,所以现在绝不能和外界的任何人联系,可傍晚时分,富春堂的小帮工忽然登门,压低了声音,道:“唐老板被应天府带走了。” 玉带娇和富春堂的联系很隐秘,寻常情况下,唐老板是不会让人找到她家里来的,玉带娇急问:“说没说什么原因?” 那小帮工一脸焦灼,连连摇头。玉带娇却忽然攥住他的手,认真地思量后,郑重道:“那你现在去城西复辉巷去找一位杀匠师,将这件事告诉他,也将邝简已怀疑上玉府告诉他,看他如何回复。” 此事非同小可,她已不得不联系杀香月,可一个时辰之后,那小帮工带回来的却是坏消息:“我没找到那位杀匠师,只看到他一个手下。” “哪个手下?” “城西的一个木匠,他自称是杀匠师让他在那里等着的。”说着帮工递给玉带娇一张字条,玉带娇展开,见字迹仍是杀香月筋骨峭拔的瘦金体,只是字条上难得出现了红莲花样,筋骨急迫锋利,几乎破纸而出。 她一时间天旋地转,只见那纸条只落一个字,笔锋干脆利落,意思简明扼要:逃。
第38章 金银花(1) 翌日清晨,天还凝着沉甸甸的蓝,瞧着厚重的云层仿佛是个阴天,一辆双辔轻轮马车辘辘地压过正阳门的城门石板,过口处,小帮工“驭——”了一声缓缓停下,拿出过行的印鉴递过去。不知道是否因为出行匆忙,这车前拉车的马儿并不齐色,一匹是青,一匹是红,城门卫兵核对过出城人的身份,记录“富春堂往无锡货运一车”,便稀松平常地摆摆手放行。 玉带娇坐在一摞书上,心跳得要出来,生怕自己会在城门处被人扣下,还好,城门卫并未出现不同寻常的耽搁,也根本没有留意她的身份。马车轻捷地飞驰起来,玉带娇撩起车帘去看,此时已到了正阳门外,与东水关外商铺连楹不同,途经几家寥落的制扇小作坊后,便没有了商铺人家,一条砂石道直通长江码头,过了码头,便可将金陵远远抛在身后。 她出来的早,算算时间也就刚过鸡啼,玉带娇坐在马车中盘算,心道哥哥今日府试,要三日后才能出来,那邝简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进贡院审人,而她人不在金陵,江行峥足以趁此时间将此案打理妥帖,等贡院开院后邝简再查,此事早便尘埃落定,他再扣着唐老板也是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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