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简被那些目光反复洗礼冲刷,浑身不自在,翻出一枚丁子香含在口中,赶紧走到廊柱后面抱臂倚住。 邝简听说了对邱翁的处置,以奴害主,就算丧命,也会有街口寸磔之刑。祭堂的一侧,秦氏一身素服,正和吕端贤说话,一身素白的斩衰服也盖不住她的风韵光彩,逄府长子逄源,则唯唯诺诺站在母亲身旁。 “诸位。” 忽然间,秦氏走到祭堂正中间,一声清喝,打断祭仪。邝简别有意味地望去,只见秦氏挺拔绰约地站在祭堂木几筵的正前方,朗声道:“感谢诸位今日拨冗前来祭奠先夫,妇人在此,有话要说。” 丧曲暂停,仆从垂手,往来的宾客跟着沉默下来,扬眸看向逄府这个真正当家做主的女人。 “众所周知,杀害我夫婿之凶手昨夜业已伏法,此人乃我逄府家奴,然其中细节略有出入,今日趁此机会,与诸位说明。”秦氏抬起下巴,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字一句,清晰道,“与诸位所知不同,凶手邱德泽与我逄府契约早已到期,按契纠治,我逄府与他早无主仆之分,即邱德泽不应为我逄府私奴,而是雇工人,早不应为我府使唤奴役……雇工人与平民无良贱之分,故杀罪,叛斩刑,并非以奴害主之磔刑。故妇人与镇府司吕大人商议,斯人已去,不必再添死罪,我逄府将为其收敛尸身,买棺落葬,先夫之死,至此为止。” 秦氏口齿清晰,一番话果决坚毅之心,溢于言表。 邝简漠然抱臂,无动于衷地远远看着她。 忽然间,秦氏从长条的供案抽出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切断了自己一截小指! “夫人……!” 祭堂中顿时一片惊呼,邝简瞠目,猛地站直身体! 秦氏咬牙抬手,一片刺目的鲜红中,打断奔过来的众人,“……今日先夫之祸,皆是我逄府德行不修之过……穷奢极欲、大造楼阁,寡恩少赐,未能容恤下人……此处开平王府居大不易,逄府决心将其分割,低价发卖予年轻太学与游学士子……今日断指为誓,警示逄氏诸人。” 众人怔忡间,一个官宦家的女孩见秦氏语毕,立刻一步上前,飞快地抽出手帕为秦氏止血,唐观大太监、丰城侯、李敏等官僚这才缓过神来,提声急唤医师,命人送夫人去后堂包扎,邝简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也想去帮忙查看伤势,但见秦氏已被围拢得里外三层,便讪讪地止住脚步,顿在原地。 秦氏很快被簇拥着进了后堂,忽然间,一个小姑娘从人流中逆向挤出来,四处张望了一圈,迅速锁定了祭堂外唯一穿黑衣裳的邝简,当即蹬蹬蹬地小跑过来。“小邝捕头?”她问,一张圆盘脸,眼神灵动娇蛮。邝简低头看她,点头。无人注意他俩,没能进入祭堂的吊客全都在议论刚刚秦氏那番话,可那小姑娘还是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夫人叫我来传话。”邝简一怔,洗耳恭听,女孩扬了扬眉毛,神气道:“夫人说了,你刚刚的问题她现在答你——过去的事,她并不知情。”说罢,她也不等邝简回复,扭身便急吼吼地走了,径直往后堂而去。 日光清白,邝简沐浴其中久久不动,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或许更久一些,一道威严的声音传过来,冷冷道:“走罢,你大闹逄府也十几个时辰了,还赖着不走?” 邝简回头,正瞧见李敏一脸威严地站在他身后:“大人。” 逄府的白玉兰开得好,枝丫斜弋,素白却有生机,李敏整了整衣襟,像是知道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看他一眼,沉声道:“无渊,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昨日正午,应天府内堂,杀香月被带走,邝简被勒令不许插手镇府司案,邝简坚持此案有冤,直舍内与李敏公然叫板,李敏拗不过他,起身时说了一句:“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了,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别让本府知道,本府便不知道。” 邝简从李大人屋中冲出,直奔直舍拿了邱翁的立契便走,四爷隔着书案拦他,叫他不要插手镇府司的案子。“你会不会告诉李大人?”他反问四爷,其实不是害怕李大人知晓,而是怕四爷挑破,上下属之间的默契心照不宣,被人说破李敏反而不好再为他遮掩。“……说什么呢……当然不会。”四爷一顿,万万没想到被反将一军,邝简当即郑重点头:“那边好,四爷你等我消息罢。”说着头也不回,直奔镇府司而去。 “谢谢大人。” 此时,邝简看着李敏,真心实意地致谢。
李敏却不领情,严厉地瞪了一眼这个长得比自己还高的下属一眼,嘟囔道:“臭小子,还不走。”说罢头也不回,大步向逄府外走去。 邝简抿住嘴角,快步跟上李大人的步伐。春光明媚,走出逄府的时候不免碰上其他衙门的僚属,或联袂来吊祭,或是祭拜完凑在路旁说话,邝简眼见一队兵备道的军官,寻常地朝他们点头示意,紧接着擦身而过—— 最外侧的人那一勾鹰鼻却敏锐地动了一下,淡淡的丁子香味让他猛地回头望去—— 霎时,他凝住了一道身影,那人肩宽腿长,步履矫健,黑衣白褡地跟在应天府府尹身后,气质别有不同,正是那位声名在外的金陵捕头,邝简,邝无渊。 ==================== 城东·一寸狂心未说 ====================
第21章 兵备道(1) 春暖花开,三月的金陵花开得格外快,好像花儿仙们商量好了一般,一夜间绽放。 逄府案办得顺利,以往这类大案子从都是侦破得越快赏赐越多,知情的大人物明面上没说什么,但私下里赏了东西送到邝简手中,秦氏则是以个人名义送来谢礼,礼物直接送到应天府,拉出好大的场面,邝简自己留了一份,剩下都分给应天府的差役,四爷抢了俩银饼借题发挥,将他的英勇事迹大声散播,说他如何逄府一言挑凶手,厉害还是小邝捕头厉害。 四爷夸得太招摇,扭身就撞见直舍出来的李大人。 应天府一帮差役、各房书手拿赏正拿得热火朝天,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把手中的银饼身后一藏,挨挨挤挤地绿成了一排白菜帮子。 李大人威严太盛,他们屏息不敢动弹,可自家府尹大人只威严深重地扫了邝头一眼,“咳”了一声,然后雷声大雨点小地……转身走了。 众人先是莫名其妙,紧接着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府尹大人最近忙金陵春试没功夫跟他们这群小人计较! 至此,四爷夸赞起邝简来越发肆无忌惮,一连几日卖力输出。 成大斌、张华等人是老班底,不用四爷说也对邝简心服口服,钱锦算是新来不久,原本他整日埋在旧纸堆里就很畅想能出外办公,这一次有幸走了一圈,知道了应天府办案的难度,邝头单打独斗还这么利索地破了案,加上四爷添油加醋地一渲染,一时间仰慕崇拜之心,直如黄河之水。 邝简很头疼,呆在衙门就觉钱锦这小子看他眼神冒蓝光,跟个兔子惦记狼似的,见天儿绕着自己屁股转。 “嘿!” 四爷听了他的说法,重点偏出八里外,口气十分赞同:“是!他是跟个脱笼的兔子似的,走路上身前倾还低头,就这么走,一颠一颠的……” 四爷为老不尊,说还不算,他还要学。 好巧不巧,小兔子拿着一沓纸正兴高采烈地走进来,迎面便将此奇景撞了个正正着着—— “四、四爷……” 钱锦包子脸骤然涨红,颜色鲜艳,似能喷血。 饶是四爷脸皮厚,见状也僵住了。 邝简扶额,手底压着苏州府当归头货单,深觉跟杨推官同直舍简直就是灾难。 短暂的沉寂中,他率先开口解围,“你过来,正要找你。” 钱锦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事,小脸通红地挪进来。 邝简看了看他,摩挲了下下颌:“五日那天,你和成大哥押着朱十从辉复街出来,路上是不是遇到锦衣卫的人了?” “啊?”钱锦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到这件事,点点头,“是啊。” 邝简:“你跟他们说了我们的破案进度?” 钱锦摸不着头脑,“对,他们问我,我便说了……”说到此,他再蠢也反应过来了,整个人倏地一僵。 邝简瞧着他的神情,指节“咚”地一声敲在桌上。 “想通了罢,那天江行峥来衙门里抢人是得到了你的消息。府里不指望你动刀动枪,把你挖来是让你动脑子的,成天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钱锦也不想着尴尬了,一张脸由红转白,顿时无地自容。 四爷看了邝简一眼,又看了钱锦一眼,心道无渊你可真狠啊,明知道这小灰兔子仰慕你,你解围也不用硬挑错儿吧? “唉哟……行了,”四爷悠悠地过来当好人,一手搭上灰兔子的肩膀,安慰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以后多注意就行了,咱们自己人的消息口风严一点,你去户房抹半个月的月俸当做惩戒,邝头,您没意见吧?” 邝简不置可否,闷闷地“嗯”了一声,继续忙他的案头。 四爷赶紧收了钱锦手中一叠纸,把垂头丧气的小兔子推出去,咬着他的耳朵嘱咐让他最近少往邝简面前凑,说罢把门一关,阻隔掉屋外喧嚣,扭身取了阁架顶层的香粉,舀了一勺倒进香炉里。 “你最近什么情况?脾气这么差?” 他们应天府的好位置听事厅,正厅耳房全都给百姓和公牍库占了,零星的好房间除了府尹大人的办公间,就剩下可供过夜休息的泊水间,差人、书手、哪怕是四爷的办公直舍都也是总阴冷冷的,久而久之会攒出霉味儿,小邝捕头又是个对气味极敏感的人,隔三差五就要燃次香。 “有嚒。”邝简勉强挤出两个字,反应冷淡,头也不抬。 “有啊,这都十几天了罢,你见天儿压着眉头,看谁都像是要生气。”四爷话音一转,忽然道,“你要不去找那个匠师聊聊?” 邝简像被谁踩了尾巴,直接回怼,“找他干嘛?” “嘿!” 四爷的音调简直要卷到天上去,“你借人家院子审案的时候怎么不说找他干嘛?” 他可太了解邝简这人了,闷到死,不主动和谁说话,不主动搭理人,他能多动一下,事情都不会简单。 邝简看四爷这眉飞色舞的模样,捏住太阳穴,更烦躁了。 这些日子他心里一直搁着一块石头,很多时候话到嘴边了,但就是问不出来。一个人杀了一个无法定罪、却罪有应得的恶人,他该把他抓起来吗?这原本是毋庸置疑的问题,衙门的存在就是为了避免私刑,不然要应天府做什么?可他当时没抓,现在也不动手,好像拖着就能把这件事拖没,他向北京飞鸽求证,弄来苏州府的货单核对,任何逄府案留下的蛛丝马迹都重新梳理,目前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但他有一种很坏的猜想:那个人的身手,还有那套完美的身份,这绝不是一般人,他害怕真相骇人,他管不了,应天府也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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