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隐隐明白了田争光今夜堵在这里的真正意思，他也坐了下来，与田争光肩并肩，转头道：“可是，如果你是这么容易被人说服的性格，也不至于会混到现在这个地步吧？”
黑夜里，依稀能看到田争光的脸，还有眼睛里的微光。
“当然，我又不怕你，就算你对，我错，可我凭什么认错？我最多是以后躲着你走就是了。”
田争光轻轻哼了一声：“我只是不服气，所有人都说你比我强，所有人都说我错了，连我堂哥都不帮我，所以……下午吃完饭后，我没忍住，偷偷来看你打球。”
他顿了顿，道：“我看完了你和武力那场球。”
江山在此刻长长的“哦”了一声，随后忽的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可以一人单挑一群的恐怖人物，便迅速闭嘴，把身子往后缩了缩，让王超独立面对田争光。
在这个基地里，在王超来之前，有两个大魔王。
打架无敌的田争光。
打球无敌的武力。
但只有田争光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魔王。
他曾经偷偷去找武力切磋过，武力也没有嫌弃他替补队员的身份，认认真真跟他打了三局球。
三局球，田争光总共只得了一分，从那以后，他再没去找过武力。
他承认自己被打出了心魔，他怕武力，即便这次拿到名额，进入主队，他也没有勇气再跟武力打球。
当名额被抢走后，他表现得异常愤怒，而在他内心最深的那个地方，那个软弱的灵魂其实悄悄舒了口气，竟有种难得的轻松。
今天他看到王超拼尽全力在打球，打到最后，已经是一副要死的样子。
他看到王超苦苦的追分，跌跌撞撞的跑动，到最后一刻都不放弃，甚至在第四局的时候差点掀翻了武力。
最后他看到王超累瘫在地板上，有人试图把王超拉起来，可王超却在那人手里像条死鱼一样滑了下去。
那是真的……
在拼了命的打球啊……
那一刻，田争光全身都在颤栗，心口处有种被灼烧的刺痛感，就像是有人拿一根钢针，狠狠扎进他软弱的灵魂里。
他确实不怕王超的报复。
他也不是错了就认的性子。
他跟王超打了两场球，全败，但他依然嘴硬。
唯有那一刻，他骗不了自己，他觉得自己确实被王超碾压了。
不是从技术上。
而是从精神上。
从球馆里出来，他浑浑噩噩，迷迷茫茫，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坐到天色黑透。
他觉得支撑自己练球的初衷，似乎从根本上出了问题。
他喜欢跟比自己弱的人打球，因为赢球的时候真的很快乐。
他以为输球一定是不快乐的。
但是，当他看到王超拼了命的挑战一个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最终却依然被击溃时，却并不觉得王超很惨，反而看到王超在笑，很灿烂的笑。
他觉得王超浑身都在发光！
“所以，我真的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这些复杂的心情，自然不是田争光这种粗人能用言语表达清楚的。
他在说完那句话后就开始沉默，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王超也不吭声，陪他安静的坐着，安静的看他抽了三根烟。
田争光伸手去掏烟盒，发现烟盒空了，于是他站起来，将最后的烟头在脚底下狠狠碾灭，再将皱巴巴的空烟盒顺手扔到路边的草丛里。
他转身，站定，看着王超，道：“那就再见了。”
“嗯。”
王超点头：“一路顺风。”
田争光往后退，退了三步之后转身就走，才走出一步，却又忽的转过头来，认认真真道：“王超，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用光了所有的勇气，飞一般的跑了，身形淹没在黑暗里，显现出几分狼狈来。
第41章 傲慢与偏见
考核后的第二天，整个基地洋溢着某种轻松闲适的气氛。
王超绕着江山练球的球台懒洋洋的慢跑，一边看球，一边小幅度的活动有些僵硬的身体。
今天他没有训练任务，李少钦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约莫九点钟的时候，王超接到一个临时通知：罗志红有请。
“不是我找你，是省队的蒋龙教练找你。”
办公室里，罗志红关上门，拉着王超小声叮嘱：“蒋龙教练是下来搞特招的，一旦被他看中，就有机会在今年冬季前往咱们鄂北省队的训练基地，进行为期两周的封闭特训，如果特训中表现得好，更有可能在明年七月份的升降级赛之前，直接拿到进入省队的直通名额。”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最后道：“总之，你待会儿一定要表现得谦虚一点，礼貌一点，可不能像跟我说话时一样没大没小的。蒋龙教练跟我不一样，他很看重规矩，你别犯了他的忌讳。”
王超点头应下，很快便进了另外一间办公室，看到了那个他曾经在球场见过几次的威严中年人。
“来了？”蒋龙果然不苟言笑，端坐在大办公桌后面，摆出了领导接见下属的姿态，只对王超微微点头示意，简短道：“坐。”
王超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虽未四仰八叉的往后躺，却也并没有谨小慎微的只坐半边屁股，他给予了蒋龙正常的尊重，主动道：“您找我有事？”
蒋龙不吭声，目光落在他面前的笔记本液晶屏上，看得全神贯注。
从王超的角度，虽然只能看到笔记本背后的硬壳，但从画面中传出来的声音，依然能听出这正是自己昨天与武力那一战的录像。
蒋龙不吭声，他也不吭声，不知不觉，便是五分钟过去，等到一局球看完，蒋龙才将录像暂停，目光落到王超身上，微微皱眉，道：“听说你本来是今年应考的高中生？”
王超“嗯”了一声。
“民间选手隐患很多，基础不扎实，年龄也偏大，当然，这都不是问题，只要你以后听话，刻苦训练，重新把基础打牢靠，把姿势练标准，以后也是有前途的。”
蒋龙表现得很矜持，顿了顿，又问：“你成绩怎么样？”
王超并不隐瞒，道：“最后一次摸底考试，估了三百分。”
“哦……”蒋龙这一声意味深长，看王超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傲慢，微笑道：“那么，也就是说，读书这条路你是走不通的，乒乓球是你选的第二条出路，对不对？”
王超没吭声。
他知道蒋龙应该没有恶意，但这种貌似拿捏住自己把柄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那你就更要用心了，以前那些民间玩法，虚头巴脑的手段，该丢的就要丢，该改的就要改，职业选手，可容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蒋龙想了想，顺口道：“比如你这个球……对，就这个……姿势太丑，发力也不科学，以后不要再用了，否则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是我推荐上去的。”
王超瞥了眼被蒋龙转过来的屏幕，看到的正是自己那个难看的兜拐。
在蒋龙看来，自己对王超是相当优待了，他最近十年内推荐的全是体校的好苗子，这还是第一次决定推荐一名民间大神。
他这句话里明确表示，想推荐王超去特训，这该是多大的善意？
接下来，对方理所应当站起来道谢，这是规矩。
如果晚上还能去基地宾馆拜访一下自己，提点“土特产”，那就更懂规矩了。
教练与选手，就像老师与学生，尊师重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他没想到的是，王超不但没站，还露出有些狐疑的模样，问道：”这个球……发力哪里不科学了？”
蒋龙愣了一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道：“王超，你没有经受过专业训练，很多基础理论你都不懂，现在是你问这种问题的时候吗？你应该谦虚一点，乖乖听话就好，我一个省级教练，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王超依然没有顺从，他沉默了几秒钟，道：“要不……找张球台，我再演示一遍，您再看看？”
“王超！”蒋龙的怒气在极短的时间内无来由的高涨起来：“到底是你懂还是我懂？”
王超有些无语。
乒乓球教练，其实普遍脾气不小。
这是因为乒乓球领域与其他任何领域一样，有着行业认知壁垒。当这些教练跟外行人聊天的时候，往往说得口干舌燥对面都无法理解，并且会甩出一堆狗屁不通的道理来反驳，让你肝火上升，血压升高。
也就是传说中的“青铜教王者玩游戏”。
久而久之，教练们的脾气也就大了，明知很多理论跟外行人说不通，就干脆不说了，一旦有人主动挑起话题，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直接以身份压人。
干体育的，没几个温文儒雅的，因为选手们血气方刚，调皮捣蛋，你不凶一点根本镇不住那群毛猴子。
但所有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你自己得是对的，你才有资格发脾气。
蒋龙恰好就在这上面出了问题。
他说兜拐不科学，但其实，在另一个世界，兜拐已经是全世界公认的一项技术，虽然动作确实有点丑，但经不住人家有用啊。
更何况，蒋龙做梦都想不到，自己面对的少年，身体中藏着的是一具世界级名帅的灵魂。
王超又怎么可能被蒋龙这种档次的教练给吓住？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压抑，蒋龙将身体往后仰，身子藏到了大办公桌后面，只有低沉的声音幽幽的传了出来：“年轻选手，如果这么不肯听劝，那这个推荐名额，我就要再考虑考虑了。”
王超依然很平静，并没有任何失礼，他站起来，微微欠身，道：“不管怎样，身为一名职业选手，我很感谢您的看重，也希望能得到这个机会。”
办公桌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哼，随后，蒋龙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道：“你先出去吧……哦，帮我叫江山过来。”
王超出门，转头去了罗志红的办公室，先是委托罗志红帮忙通知江山，然后把自己跟蒋龙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罗志红就郁闷了。
“不是跟你说过要谦逊一点了吗？你怎么就不听呢？他这个人好面子，你顺着他说就行了呗。”罗志红唉声叹气：“你知不知道，省队不止他一个负责下基层的教练，他手里的名额也有限，每个队伍里最多只能推荐两个人，武力已经占了一个，另一个……另一个……”
他没把话说完，但王超却听懂了。
另一个名额，罗志红肯定是推荐了自己，然而自己搞砸了，蒋龙又故意让自己叫江山过来，那意思就很明显了，第二个名额给江山。
“所以，您为什么选我，不选江山？”王超问道。
“你现在该考虑的是这个问题吗！”
罗志红恨铁不成钢，抬起胳膊来，似乎想要对着王超的脑门来个脑瓜崩，但最终考虑到自己跟王超的熟悉程度还没到这个地步，就又悻悻的放下，解释道：“江山年纪还小，技术也还不过关，这次大循环只拿了个第七名，他再过两年也来得及，可你，都十八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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