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慧点点头。
“那您知道郝林涛出了车祸吗?”
彭小慧缩缩脖子,像是不知如何作答,须臾后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不晓得。”
“您知道的,”江南笑着打断她,“您今早还去了市医院,想确认郝林涛撞的那人有没有死,我见过您。”
彭小慧浑身一抖。
这事没有立案,目前所有的调查属于私人行为,江南说话没轻没重,姜北怕他又把人气进医院,到时没人兜着,发他一盒牛奶堵上嘴。
姜北:“阿姨,郝林涛最后一次去看郝浩川时跟您说了什么?您看到了,被撞者已经死了,他无亲无故,没人追究您的责任,您要是有困难也可以说,我知道您儿子病了,急需用钱,只要您能拿出相关病历资料,我们可以帮您以正规的渠道募集善款。”
彭小慧眸光微动,又迅速暗淡下去,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他啥子也没说,就喊川川好生养病,我跟他都离婚几年了,他死不死撞不撞人不关我的事,赔钱也轮不到我赔,他来,就是想看哈川川,那是他的种!”
“阿姨——”
“郝林涛出了车祸关我啥子事?你们今天这个找明天那个找,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来了几波,我儿需要静养,带他转院你们还是找来了!”彭小慧含着泪,“我去市医院就想看哈郝林涛撞了哪个,搞得天天有人找我!我和他离婚了,没得关系了,他撞哪个你们都不该来找我!我有啥子错?!”
彭小慧不会普通话,方言又说得快,激动时脸和脖子爬满愠色。
姜北听得艰难,让江南给他翻译。
——彭小慧句句在理,两人已离婚,无论郝林涛做什么都与她无关,除保险公司外,谁也不该找她。
但这次真的无关吗?
“您不知道郝林涛撞的是什么人,我来告诉您,他撞的是个逃犯,”姜北盯着彭小慧的眼睛,微微倾身,“另外我想问您,您刚才的那番话是谁教您的?”
彭小慧猛一抬头。
“如您所说,您和郝林涛离婚了,他交通肇事与您无关,交警不会就这件事找您。实际上,找您的那位交警是我的朋友,我托他帮个忙。这事没立案,他是以个人身份找的您,不会自爆身份增加您的抵触心理,那您怎么知道他是交警的呢?您分得清各警种的区别吗?”姜北一字一顿,“是谁教您这么说的?”
彭小慧嘴巴微张,几度吞咽喉咙也没讲出半个字。
姜北今天很是收敛了,毕竟是私人询问知情人,不是讯问嫌疑人,开场堪称温柔,问着问着职业病又犯了,仿佛市局的审讯室让他搬这儿来了。一双黑瞳似捕兽夹紧紧咬住对方不放,彭小慧藏在桌子下的腿又开始抖,眼神飘忽不定,四处顾望想找个定点,最后拿起她的老人机:“……川川要醒了,你们不要来找我了,求求了。”
说完仓惶离开。
彭小慧的反应太直白了,警惕、胆怯、无助全通过肢体行为表达出来,她不懂隐藏,也不知自己的小动作被人翻来覆去地审视了好几遍。
彭小慧前脚走,姜北后脚就追上去:“阿姨!”
“你们不要跟到我!”彭小慧撑着楼梯扶手跑得飞快,好像追她的是个死神,一旦追上她儿子就没命了。
“我不晓得,我啥子都不晓得!你们不要问我!我就给我儿子医个病!你们哪来那么多名堂?!”
整层楼回荡着你追我赶的脚步声,不明所以的住院患者纷纷探出头看热闹,值班室的护士听到动静,匆匆跑来查看情况。
“彭阿姨怎么了?”
彭小慧大步跨下楼梯,指指后面:“不晓得哪儿来的人,追到我不放!”
“欸!这位先生——”
姜北拨开护士:“麻烦让一下。”
“这里是住院部,不要乱来!欸!”护士扭头就喊,“保安呢?叫几个保安上来,有人在住院部闹事!”
嘭——
彭小慧跑回病房,大力把门关上,搬来桌椅板凳抵在门后。病床上的少年听见声响,缓缓侧头,虚睁着浮肿的眼,轻轻叫:“妈。”
像是打了一针镇定剂,彭小慧逐渐平复下来,抹净脸上的泪痕,一回头:“哎!醒了,渴不?”
少年摇摇头:“外头啷个了?”
“没事,没得事。”
嘭嘭嘭!
姜北撞着门,门后的板凳咣咣往下掉。赶来的保安让江南堵在了走廊另一头,家伙什全被缴了,只能指着江南鼻子破口大骂。
“报警!快报警!太过分了!”
“干什么?病人出了问题你们负得起责吗?!”
……
一时间整层楼像炸沸的油锅,骂声、脚步声、劝告声此起彼伏。
“他们找来了。”病床上的郝浩川看着震动的门板,疲惫地闭上眼睛,缩进雪白的被褥里。
“没事,莫怕。”安慰完儿子,彭小慧抬头就骂,“你们到底想干啥?!滚!”
房门被撞开一条缝,姜北伸进去一只手,拨开抵在门后的物什,又对里头的人说道:“郝浩川,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爸死了,你不想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吗?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你不想替他讨公道吗?!”
郝浩川埋在被子里,小声啜泣。
彭小慧抱着儿子,声泪俱下地嘶喊:“滚!快滚!”
嘭——咣——!
门被彻底撞开,桌椅板凳尽数倒地,姜北一个趔趄栽进病房,迎上彭小慧愤恨的目光,那个胆怯的农村妇女头一次表现出狠劲儿。
姜北一眼扫过病房里的陈设,窗台上挂着晾晒的毛巾和衣服,角落里放着屎尿盆,昂贵的透析机连接着一个年轻的生命,细微的机械运作声盖过了外头的吵闹声。
郝浩川用被子裹住自己,缩在妈妈怀里,只有一双浮肿的腿露出来,小部分皮肤已经溃烂,即使做了处理也挡不住溃烂的趋势。
姜北走到病床边,说:“郝浩川,你知道吗?你爸死无全尸,所以你不该逃避现实,他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就在于你肯不肯说实话。如果你觉得这些都无所谓,那我就我今天的行为向你道歉。”
第37章 香樟。
“我不知道。”
窗户已开到最大, 仍驱散不了病房里沉积的死气。江南把窗帘打了个结,让阳光透进来,半靠在软枕里的郝浩川眯了眯眼睛, 等适应光线后偏头望向窗外,缓缓吐出那句“我不知道”。
姜北拉来张椅子坐下,尽量平视他:“那我们说点其他的, 我看了你的病历,慢性肾脏病五期是吗?”
郝浩川依旧望着窗外:“嗯。”
这里是三楼, 香樟树的树梢刚好爬到窗台,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 再往上是蓝天,赤.裸的没有一丝云彩遮挡。
江南折了段树枝, 用鼻尖轻轻地嗅,又放在郝浩川的枕边:“送你,你们学校肯定有很多香樟树,你想回学校吗?”
郝浩川似乎对那几片廉价的叶子很感兴趣, 拿在手里把玩:“我还能回学校吗?”
“当然可以, 只要你想,”江南说, “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想要个名字,去年一群警察带着我去户籍室做了登记, 然后就有了。”
郝浩川愣了愣,目光扫过自称是警察的姜北, 最后投向江南:“名字?”
“嗯。”江南认真回视他, 透过郝浩川的眼睛看到了那个十六七的少年, 在面对“你叫什么名字”这样简单的提问时,同郝浩川一样茫然无措。
少年就该恣意张扬,肩上挑的是清风明月,除此之外的所有不幸遭遇全是命运的捉弄。
姜北下意识地看江南一眼,顺着他说下去:“只要你想,所有人都会帮你,帮你转最好的医院,募集善款,或许等不到明年你就能回学校了。”
郝浩川握着香樟叶,埋头不说话。
“其实不止你一人想回学校,也不是只有你才想活,”姜北沉声道,“你应该在手机上刷到了,或者听你妈妈说了,你爸爸撞了一个杀人犯,那人在今早死了。或许你认为这没什么,杀人犯本就该死,那你知道他杀了谁吗?”
郝浩川哽咽着:“……我不想知道。”
“他杀了一个女孩,”姜北似是没听见那声几不可闻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那个女孩跟你一样大,只有17岁,不出事的话她该坐在教室里读书,明年夏天参加高考,等有能力了带着她老年痴呆的爸爸找一个条件好的地方重新生活。她就怀揣着这样一份希望在一个破家庭里生活了17年,哥哥骂她她也不敢说,因为她认为只有哥哥才供得起她读书。你看她什么都不说,下场好吗?”
郝浩川扔了香樟叶,捂住耳朵:“我不想听!”
“她也有爸爸,现在她爸爸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被人收走了,一个人在疗养院里,活了一辈子最后什么也没有,你想看你妈妈变成这样吗?”
“闭嘴!”郝浩川踢着被子,“我不想听!我就想活下去,我有什么错?!她爸爸变成这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没有错——”
“闭嘴!”郝浩川倏地暴走,抓起枕头和一旁的水杯一股脑地朝姜北扔过去,“你们活得好好的,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你躺病床上试试!你隔三差五做血透试试!你没有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就没有资格多说我一句!!”
“你冷静点!”姜北抱着他,不让他蹭掉手背上的针头。
候在门外的彭小慧听到动静,心猛地揪了下,想开门进去但门被一个青年挡住了。
“川川!川川!”
“怎么了?还没完吗?”医生护士纷纷赶来,焦急地拍着门,“先生,郝浩川患者该例行检查了,麻烦开下门,先生!彭阿姨!”
妇女的哭声悲恸万分,顺着门板跌坐在地,软成一滩泥。
“彭阿姨您先起来。先生,麻烦开下门,再不开门我们只能报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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