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铲土时没让你帮我,是因为我听说挖坟是件晦气的事,我不想让你沾上霉运。”
乌云慢慢散开,雨水减小了,有几滴不慎溅在眼里,倒也无碍,酸楚总比苦涩好。
血泡从嗓子里冒出,刚开始晏清还会擦一擦,至少被人发现时,没有那么难看,后来他也就不在意了,任凭锥心的痛刺挠全身,毕竟止痛药已经无效了。
他还会轻嗤一笑,好像痛到了极点,也就没那么痛了。
“这十八年过得好快,感觉还没过多久,突然就到了离开的时候。我其实想过很多次这一天的场景,好像和现在也差不太多。我之前过得浑浑噩噩,每天不是治病,就是在画画,我经常会想是不是大家也都这么无聊,活着好像没什么意思。
“但我遇到了你。我这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决定,就是在三个月前角楼的大火中,选择救下那只小狗,从而认识了你。那些我不着边际的愿望,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帮我一一实现,和你相处的这段日子,是我百无聊赖的青春里,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谢谢你让我在最后的几个月,体会到了真正的快乐。
“我打针不怕痛,手术也不怕死,别人都说我是年少无畏,不懂得生命的可贵,只有我知道,我其实是一无所有,所以不怕失去什么,我做过那么多次化疗,收到过数不尽的病危通知,鬼门关去过无数回,我都没有害怕过,直到我认识你后,我开始慌张了,我突然害怕死了,我想活着,努力活下去。
“但消防员这个经常与死亡打交道的职业,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虽然怕死,也怕活得不够灿烂,而选择灿烂,与生命长短无关。
“隔壁床的姜奶奶告诉过我,不要怕花会凋零,至少它曾盛放过。项戎哥哥,我很荣幸,你在我生命的最后一页,见证了我的盛开,是你让我在仅剩的时光里灿烂了一回。”
一缕月光从云中乍泄,它的出现告诉人间,这场胡闹的云雨被万里星空撵走了。
“项戎哥哥,我话有点多,你别嫌弃呀,”晏清望向繁星,一字一顿,“电影里说,我们死后就能抵达星辰之上,而离开人世不过就是踏上了走向星辰的路。我会化作一颗闪闪发光的晨星,保佑你前路平坦,四方光明。”
“我爱你,请你忘了我。”
说罢,他长舒一声,放下手机,把两个玩偶抱在了怀里。
这样的触感,就像是抱住了那名消防员,滋生了些许毫不起眼的安全感。
好在项戎有先见之明,将脱皮的电线全都换掉了。
这样才能无忧无虑地躺在这里,欣赏绝美的夜空。
天晴了,项戎应该平安了。
他松了半口气,自己的死已成定局,相比之下,他还是更牵挂项戎是否无碍。
抬头看南北参商,闭眼听晓风残月。
他还有好多话想说,可惜来不及了。
晏清喃喃自语,又说了些不敢让别人听到的话。
“爸爸妈妈,我要走了,今晚不能给你们留灯了,”夜晚发寒,他却没有抖的力气,“好希望能再见你们一面啊,我活着你们不愿意来看我,没关系的,那等我死后,你们能不能来墓前见一见我,我画画很好,比赛拿了一等奖,很厉害的。”
他无力地笑了笑,喘了口气:“要给我带点供品啊,不要放香菜,我不吃的。”
天由沉青转为湛蓝,又开始慢慢发白。
还好昨晚换了新衣,就算走,也了无牵挂了。
漫漫长夜孤寂难熬,晏清轻轻张口,唱起了歌。
一首欢快的歌,声音带着沙哑,时停时现,若有若无。
不知唱了多久,手机上显示着6月3日,5点34分。
夏季的拂晓比任何时候都早,随着即将到来的曙光,疼痛好像慢慢消失了。
怀里的玩偶从身上滚落,晏清抱不动了。
东方,一缕晨曦从海上升出,将半个天际染成金黄,无数光芒映射云翳,唤醒了洪水过后新生的鹿城。
原来日出这么震撼。
“我终于,见到日出了……”
晏清欣慰地笑了,硬撑的力气随风而散,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项戎哥哥,你看到了吗……”
清晨,所有岛民皆已上岸,在政府的安排下驻扎于附近,等待江中屿的潮水退去,从而重建家园。
灾情就是命令,这里不仅有消防战士,也有武警官兵,就连公安、部队等都有人前来抗洪抢险。此次洪灾突如其来,好在各部门反应够快,行动迅速,合作有序,虽然受灾地区财产损失严重,但没有一人伤亡。
金轮从海天尽处攀升,灾区众人看到朝阳,仿佛看到了新生的希望。
各大媒体公司的记者相聚于此,共同报道着这一令人激动的新闻:昨夜洪灾泛滥,人民众志成城,共克时艰,取得了无人伤亡的伟大奇迹。
在安排完所有人员后,项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身救援服被江水浸染,变了颜色。
他看着初升的太阳,心中怅然,答应看日出的约定,自己还是食了言。
忽地一刹,他的右眼跳了两下。
这是不好的征兆,他心中一阵不安,嘴上自言自语道:“迷信,都是迷信。”
可他突然想到晏清昨晚的行为,总觉得事出蹊跷。
他不敢再想,在确保消防人员可以撤离之后,第一时间向李承上报离开的消息。
一路打车到文成老宅,沿着巷子向内跑去。
今日万里晴空,一向安静的文成路多了不少人,家家户户都在说洪水的事,一说到伤亡为零,没有一人不开心。
电线杆上鸟鸣啾啾,旁边的小学传来唐诗朗读声,美好的一天就此展开,鹿城所有人都在发笑,有人说中国速度不容小觑,有人说今天值得记入史册。
项戎无心去听,两腿在风中奔跑,影子搅乱了昨夜分别的桂树,鞋印留在了污水蒸发后的软泥。
他跑得胸口生疼,但他不曾停下半秒,他多么希望推开那道铁门,院内依旧站着那个孩子,或许正在清扫积水,或许正在晾晒被单,听到声音后慢慢回头,笑容一起,温声对自己讲一句“项戎哥哥,早上好呀”。
但这都是幻想罢了。
他转过街口,远远瞧见那方熟悉的院子被拉上了横条,救护车停在院外,穿着白大褂的人进进出出,还有一些围观的邻居。
这是项戎第一次停下脚步。
他慢慢走了过去,挤进人群,那些人看到他满身污秽,纷纷往旁边躲去。
院子内有新雨后的泥香,房梁上悬挂的两个晴天娃娃随着门的开关轻轻摇晃,它的下方摆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了一人,蒙着白布,一动也不动。
那不是晏清,一定不是……
项戎踏入院内,却被医生们拦住,问他与病逝之人是什么关系,他不回答,硬往里面闯,所有人都拦不住他,只是喊着让他尊重死者。
院子一时熙攘,温怡走出屋内,查看情况,她的眼睛发红,明显刚刚哭过。
“让他进来吧。”
医生们不再拦,项戎径直走到院中:“晏清人呢?”
“走了,”温怡淡淡抛出两个字,手一指担架,“凌晨5点36分就走了。”
走了……
好刺耳的两个字。
有一瞬间,项戎好像失聪一样,胸口一疼,讲不出话。
假的,都是假的。
晏清昨晚明明说要等自己回家的。
今天是三个月假期的第一天,晏清怎么会走呢?
温怡走下台阶,侧头擦了下眼泪:“你昨晚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项戎也想问问自己。
眼里开始模糊,他虽站得挺拔,却始终低着脑袋,像个认错的孩子。
温怡看他一身泥泞的救援服,早就知道他去抗洪了。
“江策都告诉我了,说李承喊你们一起去抢险救人了,”温怡说,“我只是不明白,你昨晚为什么不选择留下来?”
是啊,为什么不留下来……
项戎在心中一声声地叩问自己,泪水凝成了一条线。
“是晏清让你走的吧,”温怡一猜就猜到了,“项戎,你知道吗?我在肿瘤科当护士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了,没有一个病人在去世时是坚强的,他们十分无助,十分渴望亲朋好友能陪在身边。嘘寒问暖虽然减轻不了生理上的痛苦,但至少可以抚慰脆弱的心。”
说着,温怡再一次红了眼眶:“晏清向来不坦诚,总爱替人考虑,因此老说反话,他只是不想让你两难,所以才让你走,可你难道不清楚吗?外面风雨大作,他还恶病缠身,在你犹豫的那一刻,晏清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留下。”
项戎的心脏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千疮百孔。
他没有回应,想起昨晚转身离开时,那只在雨中突然勾住自己的手。
晏清只是嘴上让自己离开,可他所有的动作都在挽留。
自己却走得义无反顾,走得毅然决然。
一把扑不灭的火在心中燃烧,烧得肺腑衰竭。
原来自己已经错过了和晏清的最后一面。
又或者说,自己已经见到了最后一面,在漆黑的巷子口,那棵桂花树下。
只是那一刻,他不知道罢了。
项戎慢慢张口,唇齿都在发颤。
“晏清昨晚明明说……他说那些灾民更需要我……所以我才……”
“我知道你的责任重大,时间不容你做决定,”温怡叹了口气,“但你没分清楚,灾民们需要的人是鹿城消防,而晏清需要的人是你,是项戎。”
翻涌的悔意如潮水袭来,项戎再也控制不住了。
一向理性的他怅然失措,即使没有风,身体也在剧烈晃动。
温怡不想再解释了,从口袋里掏出一部电话:“这是晏清的手机,他怕打扰你工作,于是把想说的话都发在了他自己的对话框里,你自己听听吧。”
说完,院子内的医生抬起担架,项戎欲冲上前:“让我再看看他最后一眼。”
温怡将其拦住:“项戎!晏清身上都是血,别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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