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游戏》作者:云上飞鱼
文案:
没人知道林县老城区一个破落小卖铺老板,会有一个站在京城二代圈金字塔尖的前男友。
夏安远一想到就乐。
牛逼吗?
他,我甩的。
可夏安远没想过还会和他八年前渣过的前男友再见面,在母亲癌症复发之际,在破败的小县城,远郊的KTV,飞灰的建筑工地。
再想跑也有心无力了,当时要分手时的自己有多趾高气扬,现在就有多低三下四。
一纸包养合同夹在纪驰手指尖,他冷笑着晃晃。
“想要你妈的救命钱,那就跪着爬来签。”
—
纪驰让他做狗,做八年。
夏安远得拿到钱,于是主动在脖子上扣紧锁链。
纪驰×夏安远
身居高位英俊总裁攻(疯批霸总扒开皮痴情温柔哭)
受(坚韧但自卑到令观众无法呼吸ps辩论一把好手)
【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
1、俗梗/狗血/无第三者
2、富攻穷受,酸酸甜甜,破镜重圆,he
3、回忆插叙不多,过程非常慢热拉扯
4、食用BGM:《高山低谷》林奕匡
5、第一本选择尝试了这种非常细节的风格,需要大家多一点耐心
标签:破镜重圆 HE 虐恋 包养 都市 霸总味儿很足 但其实是温柔绝世好攻
第1章 别来无恙
咔哒两声,夏安远面前沾满灰絮的风扇失去了动力,叶片旋转的速度渐渐缓下来,最终在他昏昏欲睡的注视下停住动作。
夏安远转移视线,马路上升腾起滚滚热浪,行车很少,他们这条狭小的老巷子左右两边塞满了破旧的三轮和电瓶车,巷口又总被小吃摊堵着,显得整条街都拥堵破败,很少有车愿意开进来。
他叹了口气,把因为汗湿下滑到鼻梁中间的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无精打采地起身,拿出一旁的螺丝刀,准备修理这个三天两头就罢工的老风扇。
蝉突然叫了起来,叫得持久又聒噪,夏安远往店门口那棵香樟树上瞅了眼,有些震惊这小东西的穿透力,思考着要不要把它们给粘下来。
这时有辆车缓缓经过小巷,通体是低调的黑,但看着就和夏安远平时能见到的不一样,因为它在烈日下散发着一种奢华的光芒。
贵人,贵车。
上一次见到这种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夏安远盯着开远的车屁股多看了会儿,低下头,扯下缠了纸胶布的插头,把风扇放倒翻到背面,十字改锥顶上螺丝卡口,没费什么力,第一颗螺丝就被卸下来了。
他看了看手掌上铁网形状的灰痕,随意搓了搓,预备卸下第二颗,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吸引了他。
刚才路过的那辆迈巴赫倒车回来,停在了旁边凉菜店门口,下来一个高个子男人,脚步却是冲着夏安远的杂货店来的。
夏安远神色一滞,扯了张卷纸用力擦拭手上的污秽,当他站起身来,那个高个男人已经站在货柜前了。
“来包白沙。”男人声音很醇雅,他抬起手腕整理他的袖口。
夏安远料想他说的白沙是和天下,但他仍是从货柜里拿出最普通的,是附近住的年轻人爱抽的那种,“只有这个。”
他没抬眼,随意靠在身旁凌乱的货架上,仍是搓着手上残留的灰色,视线落在男人的西装衣角。
“就是这个。”男人掏出钱包来,从里面拿出一张崭新的百元。
夏安远立马说:“可能找不开。”
但他还是转身去拿他装零钱的铝盒,在里面挑挑选选,凑出一把钱来,“稍等。”
男人没吭声,夏安远抬起头,他已经快走到车跟前了。
“喂!等等!”夏安远攥着钱追着他跑过去,男人刚关上后座车门,他下意识地刚想去拉把手,又突然把手缩了回去,屈指轻轻敲了下车窗,“老板,找你的钱!”
透着车窗他只能看清男人沉默的面部轮廓,夏安远热得有些恍惚,没人回应他,车在他眼前开远了。
“安远,那人是谁啊。”凉菜店的老板探头出来看。
“买烟的。”夏安远抖抖手里的零钱,边往回走边点数,“慈善家,找他钱他不要。”
“那你赚了呗。”老板羡慕地笑了两声,“运气很好嘛,再多遇见几个这种贵人,你这店就不用着急打出去了。”
夏安远烦躁地擦了把汗,把钱放回去铝盒里,拿上螺丝刀继续修他的电扇。
“王哥,”他冲着老板说,“要不你考虑一下?”
“我考虑什么考虑。”王哥打量了一下这排门面,“我都后悔租我这个了!当初就应该跟老李头他们去前面街上摆摊,摊位费都不用交啦,买辆二手三轮就行。”
夏安远的汗不停往眼睛里滴,他不得不隔一会儿就用手背去擦汗,仍是闲聊似的劝王哥,“反正你想想呗,或者有什么朋友亲戚想做点生意的都行,货都没多少了,我也不退了,你要是接手,我都便宜出给你,不一定还卖凉菜,你也可以找点其他门路,我这个门面大一点,后面还隔了张床,有个小厕所,你和嫂子吵架了还能有个去处。”
他其实无所谓王哥接不接,就是这会儿非得想要说些什么,想有人跟他聊起来。
“剩半年的租金,我还能饶上半个月。”夏安远把电机取出来,捻了捻,之前接上的线彻底烧坏了。他扔掉螺丝刀,干脆地将电扇残骸往旁边放杂物的地方堆过去,突然有些沉默。
“怎么不修啦?”王哥问。
“烧坏了,没用了。”夏安远这会儿没顾上擦手,去拿他抽剩的半包烟,给王哥找了杆,自己才点上。
“你这事儿我帮你问问,别急。”王哥看看他的烟,把它别在耳朵上。
夏安远往屋里走,“不急。”
“不急就好,哎,我那儿还有个小风扇,就是定不了风,你要我就给你拿来。”
夏安远躺到床上去,热得有些没力气:“不用,谢了王哥。”
第二天夏安远开门有点晚,他睡了个懒觉,炖好汤给夏丽送到医院,又去相熟的理发摊子把长了的寸头剪短,叼着烟枪的剃头大爷用推子差点没给他推成光头,开门已经是睡午觉的时候了。
他站在台阶边扫了眼,大地被烈日炙烤,掀起滚烫的热浪,几乎没什么人顶着这个天气在外面逛,便将卷帘门往下拉了一些遮阳,自己躺到里间的小床上去。
其实算不上里间,只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架子给这个十平见方小地方隔出一点休息的空间罢了,里面没窗,天花板也不高,空气不流通,呼吸间能闻到一些垃圾食品的味道,那是旁边没处理完的囤货。
夏安远强迫自己忽略掉空气的温度,但浑身出汗黏腻的感觉如影随形,他怎么都摆脱不掉。
“还是考虑尽快转院吧,咱们县城的医疗条件有限,去大城市看看,说不定有机会。”
他闭上眼,脑海里响起上午去医院时医生让赶紧给夏丽转院的催促。
“有人吗?”
夏安远一骨碌爬起来,没忘记戴上他那架并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
来人站在昨天他站的那个位置,似乎向放杂物的地方看了眼,见夏安远出来,很快说道:“来包白沙。”
夏安远点点头,转身从铝盒里找出昨天他整理好放在一边的那叠钱,在其中抽了一些一元的放回去,和白沙烟一起递给他。
“昨天的钱。”
男人仍是穿着西装,颜色比昨天的浅了一些,灰黑色的,很低调,看上去也很热,他没接过去,看了夏安远一会儿才说:“这是预付。”
夏安远把东西和钱都塞给他:“没这个说法。”
男人没说什么,转身走了。王哥又出来瞧,有些纳罕:“安远,他咋又来了,你认识他?长得跟个明星似的……啧,他坐的这车可不便宜吧?咱这地方还能来这种车?”
夏安远捏了捏眉间,不想多聊,转身回去睡觉,“不认识。”
后来整条街的人都跑来朝夏安远打听,从他第一次把车往这条巷子里停的时候就传开了,这些人有的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价格的车,即使见过,它们也只会驰在往某个高级商场或是富人别墅区的路上,没理由停到这个破败的小巷,更没理由配上一包廉价的白沙。
这些已经足够做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更何况他是一个那么帅的有钱男人。
“确实长得像明星,记不起像哪个了,反正是大明星。”王哥卖凉菜时都还得卖点情报。
连续一周,每天下午两点,或者晚一些三点多,他便会坐着迈巴赫路过这条老巷子,让司机停在夏安远的杂货店跟前,亲自下车来买一包白沙。
夏安远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也没必要向大家解释,只说“不认识、不知道”。
这确实是奇怪,但这又并不犯法,总不可能让夏安远专程为此去请教他。人家的自由,谁管得着呢。
天空被乌云覆盖住,连续一周高温,总算是有点风了。
夏安远没搬板凳来,坐在仍发烫的石阶上抽烟,都快要烧到手指了才舍得拧灭它,没过半分钟,又点起一支。
他将双腿分开,手肘放在两边膝盖上,手掌用这种姿势撑住两边太阳穴,右手手指间夹的那支烟被风吹着,燃得很快,灰白的烟烬逐渐变长,在下一阵风到来之前不堪重负地掉落在夏安远的t恤上。
他没察觉,抬头又往天上看,太阳的轮廓隐藏在云层中,天色越来越暗,似乎要下大雨了。
有车声响起来,巷子里的店家探头出来看,果然看到了那辆同前几天一模一样的黑色豪车,首都牌照,离他们这个县城隔着上千公里。
它缓缓停在夏安远的杂货店门口,片刻后,那个男人开门下车,仍是一身黑色笔挺西装。远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在角落谈论着男人的脸,男人的钱。
夏安远见他走近,慢悠悠站了起来,回到他闷热的货柜后面。他没着急去拿烟,珍惜地将自己手中点燃的喂进嘴里。
男人站定,目光停留在夏安远明灭的烟头上,开口:“来包白沙。”
夏安远深啜一口,吐出灰白色的雾气,将烟头随意往地上一丢,用脚尖碾灭,紧接着打开货柜那扇一角龟裂的玻璃柜门,在老位置拿出卖剩的最后一包白沙。
递过烟,接过钱,夏安远终于将视线放在了男人的脸上,在他转身离开前叫住他。
“纪驰。”
“别来无恙。”
第2章 连夜买站票跑的
很凑巧,王哥只是随口帮夏安远问了句,没想到几天后真的有个远房亲戚看中了夏安远这间铺面,想盘下来跟王哥做兄弟生意。
铺子里的货他也全要了,夏安远求之不得,爽快地给他少了零头。他联系到了津口的一家医院愿意接收夏丽,但床位紧张,他必须尽快带着夏丽赶过去。
大雨一直下到夜里,杂货铺没几样他需要带走的东西,收到转账,他直接将钥匙和签好字的转租合同交给了王哥,回到家收拾行李。
他们在林县住的这套小房子是夏丽外祖家留下的,房龄很老了,至少得有五十年,没有小区,没有物业,只是老城区里的一个破败老式宿舍楼,旁边有一条亮着暧昧粉色灯光的按摩街,是林县夜生活最热闹的地方。
因为天气原因,今晚没有阿姨在路边搭讪。他穿过街口右转,从亮着“成人用品”几个霓虹大字的灯牌旁边拐进去,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楼洞。
楼道扶手早被锈坏了,不小心碰到就“吱呀”响,几乎摇摇欲坠。夏安远跨过每家每户门口堆的杂物,靠左边斑驳得看不出本色的墙壁往上爬,手揣兜里,没敢往任何地方放,虽然他对环境卫生没那么在意,但他不想碰到那些团在角落的蛛网。
雨从楼道转角墙壁处通风的装饰洞口飘进来,夏安远没有避开,他没带伞,身上早就湿透了。
从夏丽生病后他们搬到这里已经是第四年了,夏安远以为他会在这一直生活下去,住一辈子也说不定,骤然间要离开,还有那么点恍然。
这个房子不知道住过几代人,夏丽说在夏安远小时候他们是来这里拜访过长辈的,但他完全没什么印象,夏丽外祖那边得知他们的近况,便以后继无人的理由把这套房子给他们过了户,也算是帮他们找了个容身之所。
夏安远没拒绝,一是他那时的确穷途末路了,没钱能给他和夏丽找个能安身的窝,二是林县实在是个适合生活养病的地方。
自尊,骨气,壮志,换作十年八年前的他还会把这些字眼当个玩意儿,但在二十六七岁的夏安远眼里,全是狗屁。
他长大了,完全知道自尊要钱,骨气要钱,壮志豪情也要钱,他没有钱,所以没有资格拥有这些东西。
门打开,屋里维持着他上午出门时乱糟糟的样子——事实上,因为这间两居室过时落后的装修,无论怎么收拾,也都是一幅陈旧邋遢的模样。
昏暗灯光下,一个样式老土的行李箱摊在客厅中央,夏安远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坐到掉漆的木沙发上去,屁股被硌得生疼。他低下头盯了会儿被雨水浸湿的鞋尖,才继续开始收拾没装完的东西。
工作已经托人在那边找好了,是个从林县出去打工的邻居介绍的,去津口郊区建筑工地上打工,包住不包吃,比开杂货铺更适合他。他没学历,除了出卖力气想不到其他比在工地上干活儿更挣钱的路子可走。
当初开这个杂货铺,钱虽然挣不了多少,至少时间自由,能随时照料夏丽,前两年她身体情况好一些,爱来这个铺子守着,夏安远便也就一边打零工,一边开了下去。
可现如今已经到了需要去大医院治疗的地步,杂货铺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收拾完行李,他在屋子里转了转。
其实加上退的房租押金和处理货的,他兜里的钱转院费用一扣,也就所剩无几了,一过去还得先拿一部分出来请个护工,好在工地上包住,他自己开销也少,能勉强撑下去。
他并没打这套房的主意。这房子虽说已经过户给了他,但这是远房亲戚为着那点微薄到几乎没有的血缘关系而给予他们的善意,法律上他可以随意将它怎么处理,道德情感上他却不愿意。
或许等夏丽的病治好了,他们还会再回到这里来。
“远哥,走了吗?”
邻居小张正准备敲门,发现门并没有锁,便直接拉开进屋,“现在出发?”
“好。”夏安远拉起行李箱,“我们先去医院接我妈,等雨停一停就出发。”
“我来吧。”小张作势要帮夏安远拿行李,他是个很热心的年轻人,因为津口和林县两地相隔太远,医院的车没法来接夏丽,夏安远不得不带着夏丽包车过去,但一听夏丽是病人,没几个跑长途的愿意接单,小张听说了,便自告奋勇地要送他们去津口。他是开货车的,开长途很有经验。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夏安远对他笑笑,“本来就已经很麻烦你了。”
夏安远的眼镜雨淋湿后就一直揣在兜里,小张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戴那架笨重眼镜的模样,有些看傻了去,夏安远走到门口他才回过神来:“不麻烦不麻烦,我爸那车扔那儿多久没开了,我开出去挣点外快怎么了。再说了,哥你给的比外面的多多了。”
夏安远等他出来关上门,说:“谢谢你,小张,你帮了我个大忙,等过去了我请你吃大餐。”
小张嘿嘿一笑:“那倒不用了,你们用钱的地方多,我这人好打发得很,到时候你请我吃碗面就成,都说北方的面好吃,我还从没吃过呢。”
夏安远往楼下走,闻言,轻轻笑了笑。
“哎远哥,为啥非要今晚走啊。”小张赶紧跟上,“前几天你说要走,我都没想到能有这么快,你那铺子什么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夏安远点点头,搬出夏丽来挡他的问题,“我妈这个情况,肯定是能早点就早点了。”
这倒不是借口,夏丽的病确实拖不得了。
车刚到医院雨就停住了,夏天的雨,能从下午那会儿下到天黑已经算老天相当给面子的了,小张帮忙将夏丽扶到后座,夏安远将医院的东西放进后备箱,听医生嘱咐了几句,这才钻进后座。
“走吧。”他拍拍小张的肩。
车子应声而动。夏安远给昏睡的夏丽系上安全带,又将她额间垂下来的碎发拢到耳后,静静地看了会儿她。
许多年过去,生活与病痛早已将夏丽折磨得不成人样,两边脸颊瘦得凹下去,乍一看有些吓人,但认真去描摹,还是能轻易找得出她年轻时令人惊艳的模样,夏安远跟她像了八成。
调整好姿势,他把夏丽的脑袋轻轻靠到自己肩膀上。
为了照顾病人,小张开得并不快,夏安远打开一点窗户缝,让雨后潮湿的空气在车内流通,车窗外是他看了四年的小城风景,安静的街道,陈旧的建筑,单调的霓虹,这一切都随着夏安远的思绪往后飘去,逐渐褪了颜色,成为他记忆中定格的画面。
“远哥,”小张看了看后视镜中的夏安远,忽然觉得有点热,他问,“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啊?”
夏安远凝眸望着窗外,随口答:“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那你家的房子要租出去吗?”
夏安远看向他:“我贴上广告了,半个月都没人问过,估计不好租。”
小张立马移开眼神,认真地盯着前方:“咱们那儿的房都不太好租,本来外地人就少,环境又差,更就没人想要了,倒是旁边那条街的人不嫌弃,可咱们也嫌弃她们不是……没事,你放心去给夏姨看病吧,我在家有空就帮你找找租客,多少也是一笔收入嘛。”
夏安远闻言,有些疲惫地垂下眼帘:“租也租不了几个钱,太麻烦你了,随缘吧。”
见他疲倦,小张不说话了。林县城区很小,没多会儿车便驶上了高速。因为夏安远不大会开车,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小张一人开了下来,第二天下午才到达津口。期间夏丽一直没醒,到服务站时从洗手间回来,夏安远瞥见小张还偷偷小心翼翼地去探她的鼻息,却没说什么。
到了医院,小张帮忙把夏丽送进去,又前后帮着把一堆住院手续办完,夏安远兑现承诺,不仅带他找了个医院周围看起来最好的中餐店下馆子,还给了他双倍车费。
小张有些愣,说什么也不肯多收夏安远的钱,但夏安远无论如何是不会把掏出去的钱再收回来的。小张只得作罢,一边吃着菜一边说:“远哥你太客气了,我说吃碗面就成,你还来找这种馆子。”
说着说着他放低声音:“你不知道医院附近的馆子都很贵嘛,车站附近的也是!”
“吃吧。”夏安远笑了下,开了瓶啤酒对瓶吹,“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他咽下啤酒,冰凉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萦绕,他看着啤酒瓶里丰密的白色泡沫走神,心想那个人是不是这时候又去了杂货铺,要买一包白沙。
昨天看他离开的背影那么匆忙,是自觉姿态输给了自己,丢了他纪大公子的面子么?
当然,即使他还会再去,也找不到自己。
想到这里,夏安远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放心吧,不会缠着你。
第3章 老板呢?
千里之外的林县,多一人或是少一人都不影响人们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仿佛复制粘贴,昨天上演了什么,今天依旧出演,夏安远在这里的四年,亦是如此往复。
那辆迈巴赫驶入了这条小巷,比昨天的时间要晚一些,因为它的主人在换西装时犹豫了一下,搭上一块新表,又往手腕上喷了香水。
等香水味散得差不多,他才坐车出发。
老远就看到杂货铺门口堆了一堆东西,其中就有夏安远前几天拆下来的那个电风扇。
他正了正领带,车停稳几秒后才下车,像平常走向会议室那样,从容不迫地顶着烈日走向这个小杂货店。
“有人吗。”他清了清嗓子,忽略了右手边那堆等人来收的废品。
“来了来了。”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抱着一堆纸壳出来,将它们扔到门口的废品堆里。
“还真有这么一人。”她见到男人似乎挺高兴,扯着嗓子冲旁边凉菜铺喊,“老王,老王!是这人吧!”
老王早就露了脑袋在旁边看了,闻言急忙点点头,小声说:“是他是他。”
男人蹙眉,又问了一遍:“老板呢?”
妇人叉腰笑道:“我就是老板。你要一包白沙是吧?不巧,白沙卖没了,要不来几包中华?这最贵的烟了……”
男人双手撑上货柜,黑黝黝的眸子死盯在妇人脸上,深潭一般,里面像有凛冽的寒意,“我问,这儿的老板人呢。”
低沉的声音很有威慑力,意识到事情有变,他不再像刚才语气那般随和。其实他刻意收敛不少,但即使是这样,浑身仍然散发着久处上位发号施令惯的压迫感,在小县城生活了一辈子的妇人哪应对得来,她隐约察觉到眼前高个男人的怒意,不自觉地收起笑容,瑟缩道:“我不知道……你不买东西就算了……你问老王、你问老王……”
“你、你找安远啊……”老王也被这男人阴沉的脸色吓到,在这之前,他还满心以为他是个和气的有钱人,“他走啦,这店转给我亲戚啦……”
男人沉默地直起身来,从他紧绷的侧脸来看,像有愠怒,可他胸膛却几乎没有起伏,平静地如同暴雨将来的前夜。
良久,他突兀地轻笑了声,从西装里摸出一支烟来,站在店门口点燃,冰冷的视线在这条街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到被杂物压住的电扇网上。
“想玩捉迷藏?”他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好啊。”
“我陪你慢慢玩。”
“夏安远。夏安远!”
夏安远关掉手机,“来了。”
“你是夏安远啊。”工头上下打量他,露出点不满来,“看你也不像读书人,戴眼镜上工地?”
夏安远戴着黄色安全帽,脸颊被汗渍染花,皮肤晒得发红。他知道眼前这个个头魁梧的人名叫徐福,闻言,他立刻将眼镜取下来,架在指间晃了圈:“没度数,纯装逼用的。”
“……行,我听二炮说过了,你以前干过架子工是吧。”
“干过。”夏安远给徐福找了支烟,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干过一两年,这不家里人生病要照顾嘛,回了几年老家,没办法,才又出来的。”
徐福受用地咂了两口烟,态度放松下来:“你的情况呢,我也差不多都清楚了,这细皮嫩肉的,刚还以为你是个生手。这样吧,平常呢我这的架子工熟手都是五百一天,你要日结,那就得少一百,这个没问题吧?”
夏安远早有心理准备,对这价格还算满意,他点点头:“没问题,谢谢福哥!我会好好干,以后还请您多照顾照顾小弟。”
“行啦,”徐福一巴掌拍到夏安远肩膀上,他本来想拍安全帽的,手一伸够不着,“你先去宿舍把东西放了吧,待会儿去找老刘,就那个叫刘金贵的,让他带着你熟悉熟悉,要没有问题,工资就从今天起给你算。还有,咱这要买保险得自己掏,看你年轻,我得多提醒你两句,别为了挣钱不要命,保险上上,安全帽戴好,咱高高兴兴上工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夏安远沿着工地边缘没走多久,就找到了那排活动板房,宿舍还不错,空调浴室都齐备,前面几间已经住满了人,有一间是夫妻房,还有个空位,他看了眼直接略过,径直走到底,最里面那间只住了两个人。
他拉着行李箱进去,轮毂的声音吵醒了睡午觉的人。
“哟,这都开工多久了,才来啊?”
睡门口上铺那个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撑着脑袋往下看。另一个人睡在里面的下铺,没什么动静。
“嗯。”夏安远选了个最里面的上铺,把行李打开利索地收拾起来,其实也没几件,很快就被他拿出来放进了堪称简陋的衣柜,他铺好被子,站起身看了看这两个室友,“我叫夏安远。”
“夏安远……名儿挺好听。”上铺那个坐起来了,年纪约莫三四十,黑壮黑壮的,一脸憨相,“我叫刘金贵,你喊我老刘就行。”
他就是刘金贵,这倒省得找人了。
“刘哥你好。”夏安远对他露出个笑,“福哥让我跟着你熟悉熟悉。”
“别那么客气,叫我老刘就行,他们都这么叫。”刘金贵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走吧,带你去看看,是熟手吧?”
“嗯。”夏安远点点头,临走之前回过头看了眼里边下铺睡着那人,他知道那人是醒着的,但直到他们关上宿舍门,那人也没起身。
因为有经验,夏安远上手很快。午后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整片工地都被烤得炙热,夏安远接过钢管,隔着手套都感受得到钢管的热度,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来那个“今天的砖格外烫手”的表情包,有些想笑。
把钢管送上去,他看见刘金贵坐在架子上,一边拧水平杆件的联结,一边跟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说话,见到夏安远来了,他蛮热情地打招呼:“安远,这是侯军,我们一个宿舍的,中午你来那会儿他在睡觉。”
侯军闻言转头看着夏安远,夏安远也看着他。
看起来十八九的年纪,脸上很干净,没有汗水和灰尘混合的痕迹,长相蛮清秀,但没什么记忆点,因为太瘦,显得有些尖嘴猴腮的。
“你好,我叫夏安远。”
夏安远扣上安全带,收获了侯军一个鄙夷的眼神:“你第一天干这个?这才几层,系什么安全带啊,不嫌麻烦。”
“打工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夏安远没所谓地对他一笑,“我是来挣钱的,没命了还怎么挣钱。”
刘金贵闻言,像是终于有人撑腰来了般底气十足:“人安远说的有道理,我天天叨叨,你系个安全带要死啊?出个意外怎么得了哦,你忘了你二舅了?那年……”
侯军“腾”地站起来,面色古怪地瞪了夏安远一眼,把他的工具包往身上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你小子!看脚下!注意安全!”刘金贵没喊住人,不好意思地冲夏安远笑道:“这是我兄弟的侄子,脾气有点大,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夏安远取下手套抹了把脸上的汗,这才想起眼镜早收了起来,但工地上干活戴个眼镜确实不方便,他也不打算戴了,把脸抹得脏兮兮的,掏出工具准备干活:“没事,还是小孩子嘛。”
徐福果然是个耿直的,见夏安远一下午干活卖力,刘金贵也对他赞不绝口,下工结钱时竟然真给了他一天的工钱。
夏安远换掉衣服,攥着钱往医院走,他们这个工地离夏丽的医院不算太远,坐公交车也就四十多分钟,以后他每天下工都来得及去看夏丽一会儿。
路过医院大厅,夏安远注意到休息椅上坐着一对依靠着抹泪的老年夫妻,手边放着一堆缴费通知,有人听到动静为他们停留了几秒,随即又匆匆离去。
这些年他不知道跑过多少次医院,比这更让人揪心的场景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一开始他还会掏些钱出来,哪怕只是杯水车薪的一两百,几十块,但很快,他连为他们递上纸巾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一刻也不驻足地走了。就算他愿意做菩萨,也是尊自顾不暇的泥菩萨。
夏丽住在一间三人病房里,这会儿夏安远和别人合请的护工吃晚饭去了,夏丽醒着,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妈。”夏安远把买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吃过了吗?”
夏丽见夏安远来,虚弱地笑了笑:“吃过了,你呢。”
夏安远点点头,他在工地食堂买了两个馒头吃,北方的面很筋道,味道还不错。
“今天感觉怎么样?”夏安远床单掀开一角,熟练地给夏丽按摩起小腿来,“天气热得很,妈你也别偷懒总在床上躺着,还是起来走两步,到走廊转转。”
夏丽伸手想摸夏安远比之前短很多的发茬,夏安远便乖顺地将脑袋放低,趴到她腿上给她摸,医院的消毒水味在他低头的瞬间充斥鼻腔。
夏丽的手有些颤抖,她摸到了满手的汗和灰尘。
“……工作还好吗……”良久,夏丽问他。
夏安远抬起头,握住夏丽的手,扯出笑来:“很好,妈你别担心,这个工地工头和工友都挺好的,工资也不错,还是日结呢,不像以前年底结账不好要钱,你呢,就安心地在这治疗,你儿子我努力赚钱,咱们争取早点把病治好,回老家买个小房子,带花园的那种,你没事儿就种种花养养菜,小日子美得很。”
夏丽开始还一边微笑一边安静地听他说,眼中却渐渐蓄满了水光,她捂住了眼睛,声音里有隐忍的哽咽:“是妈妈拖累你了……小远,咱不治了吧,妈知道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情况。”
“妈,别说这些丧气话。”夏安远情绪倒是很平静,“只要我没倒下,一切都还有希望的,咱能治好第一次,就能治好第二次。”
他站起来,把被子给夏丽盖好,背挺得很直:“时间不早,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妈。”
“小远。”夏丽叫住他,无视病房病友家属打探夏安远的眼神,望向他被疲惫装满,却仍然十分漂亮的双眼,轻声道:“你是不是……忘记妈妈的话了。”
第4章 仿佛孤独的鹤
回工地的路上,夏安远恍惚地看错了好几辆车。他知道其实如果纪驰既然已经发现了他,真要再来找他,凭他的势力,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躲不掉的。
可他觉得现在这个工作挺好,夏丽又刚转院,短期内他不想,也没能力再东奔西走的了。
昨下午送走小张后他就立马办了张新电话卡,工资也不打算往银行卡里存,留够生活费,拿一点就往夏丽医院的账户充一点。他整天在工地与世隔绝,只要不接触网络和实名制的东西,怎么样也能拖上个半年,到那时,夏丽的化疗应该也快结束了,他再找过来的话,他俩也能说走就走。
想着想着夏安远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到可笑的程度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怎么就敢肯定那人还记得自己,怎么就敢肯定那人是来找自己的,就算是,自己说跑就跑了,落了他的面子,他怎么还会打算要再找到这里来。
那些毫无逻辑又看似很古怪浪漫的事情,如同阿飞正传里,旭仔每天下午三点到苏丽珍处买一罐可乐,不过是有钱人一时兴起,用以撩汉把妹的无聊游戏。
他长出一口气,被车颠得摇摇晃晃,望向前面,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从城里开往城郊的公交车依旧载满了人,背着包、拎着饭盒,表情麻木姿势统一地靠在座位刷手机。
或许在造物主眼里,这一车、路上所有公交车里的人,都是他随手甩下的泥点,有的胖一点、有的瘦一点,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分别,日出时到岗,日落时下班,按部就班做着相同的事情,娱乐着同样的娱乐,日复一日、年复年年,终其一生,完成最伟大的事情不过是为宇宙中人类这个渺小物种的繁衍生息提供一些微薄的力量。
但夏安远曾经在公车上遇到过造物主精心打造的作品。他又想到了那辆迈巴赫,那个地位不凡的男人,不自觉地在空中书写他的名字。
纪驰。
在公交车上的那次相遇,并不是夏安远第一次见到纪驰。
此前他躲在名流宴会的角落,一眼就看到了传说中的纪家大公子——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那么耀眼,想不看到他都很难。
纪驰被簇拥在人群之中,站在所有人目光的聚焦点,表情冷淡,眉眼锋利,俊朗过人的模样已经初见雏形,恍若天之骄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举手投足却散发出远超他这个年龄的气势,要众人谄笑地讨好半天,他才肯屈尊降贵地向你举一举酒杯。
夏安远只敢偷看一小会儿,但其实只需要一两秒钟,纪驰的模样就会在他心上深深留下烙印。
他没想到他会在公交车上再见到这位千尊百贵的少爷,即使他只穿着一身简单的T恤短裤,一身冷傲的气质也让他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但他戴着耳机,耳机线长长地蜿蜒进裤兜,像普通男孩那样边听歌边目空一切,这又为他显著增添几分少年人的青春朝气。
少年的夏安远坐在最后一排,目光穿过空荡的车厢,有意无意地停留在他身上。
他猜想纪驰要么离家出走,要么体验生活,是临时起意,没有零钱坐车的,更别提公交卡了。然后他果然在投币箱前愣了片刻,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红票子随意塞进去,架势老套得像极了言情小说的霸总角色。
车上人不多,因此众人惊讶的视线得不到遮掩,他们没有意识到,其实在许多有钱人眼里,金钱的最低计量单位是小数点前两个零。
而那时的夏安远也是在遇见他的不久前才深刻明白,即使纪驰和他身处同一辆车上,路过同样的风景,呼吸同一种车辆尾气,他们依然会永远是不同世界的人。
提示声响起,公交车缓缓靠边,夏安远回过神来,起身匆忙下车,步伐显得有些仓促。
他突然不太想坐车了,哪怕现在离工地还远,哪怕夜幕已经降临。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沿着荒凉的城郊大道踽踽独行,道路两旁是零星未完工的工地和大面积的农田,远处坐落几家农户,隐隐约约亮起晚灯。
要走过这一整片未开发区,绕个弯,才能看到他们正在修的那片新城。晚风吹过来,带一点温热,身上粗糙的布料随着风摆起来,把夏安远肩膀处扛钢管磨出来的痕迹蹭得有些痛意。
他放慢脚步,自虐一样,沉浸到这股痛意中去。
“现在才回来啊,吃了么。”
夏安远推开门,一股发酸的汗臭夹杂着烟味袭来,刘金贵领着一堆中年大叔凑在当中的桌上打牌,见夏安远终于回来,叼着烟随口问他。
“吃了。”夏安远穿过屋里面的乌烟瘴气,去拿他放在柜子里的毛巾和洗漱用品。
“咳,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夏安远,也是干架子工的。”
刘金贵赢了这把,一脸憨笑着正忙着往怀里兜钱,顺带向这群工友介绍夏安远,他摸了摸怀里,估摸着钱数,又招呼夏安远来:“安远你来玩儿两把?”
“不了刘哥。”夏安远摆摆手,“身上黏得很,我洗个澡。”
“诶——别走啊……”刘金贵还想拦,被工友们纷纷拉着坐下来。
“老刘,你他妈的耍什么滑头!”
“就是。不打也行,走走走,请我们吃宵夜。”
刘金贵脸憋得通红,最后还是重新坐了下来,拿起牌。侯军一直床上玩手机,没吭过声,余光一瞥见夏安远出了门,便立刻翻身下床,装模作样地也去找自己的洗漱用品。
“侯军!狗东西又往哪里溜——”侯军路过刘金贵时被他踢了一脚。“整天就知道出去浪费钱。”
侯军拍了两下被踢的屁股,抱着东西往外走,嗤了声:“你打牌不是浪费钱。”
厕所和澡堂就在夏安远宿舍对面,澡堂是简易水龙头淋浴式的,一面墙八九个淋浴位,下水槽横穿房间中央,唯一一张浴帘脏得看不出颜色,被拿去挡住窗户,但挡不太严实,侯军一侧身就能从缝隙中看到正脱上衣的夏安远。
薄薄一层紧绷的肌肉覆在他坚实的肩背上,比起其他人来说不算夸张,但线条很漂亮,还没来得及被晒黑的皮肤红通通的,浴室的白炽灯光一打在上面,反射出纵横的汗渍。
他脱光衣服往里走,侯军视线也忍不住跟着他转。
夏安远很高,至少在他们这群从南方过来打工的工友里算很高的,一米八几的个子,光是这副宽肩窄腰长腿的身材就能鹤立鸡群,他想这人的身材也太好了点,他们来打工的,个个都有肌肉,但没一个人的像他这样好看。
想到这里,他好像突然失去了进去洗澡的勇气,正想转身往回走,有工友拿着肥皂毛巾跟他打招呼,侯军只得仓促挤出一个笑随他一起进去。
几个水龙头打开,湿热的雾气很快蒸腾起来,在板房墙壁上渐渐凝结,受地心引力影响,又不堪重负地往下淌,一滴、百滴、千滴,最终形成规律的水流,汇到下水道里。
洗澡的工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用听侯军也知道他们聊的什么,工地外小吃街的盒饭,在老家的老婆孩子爸妈,三站地外那家提供服务的洗头店。
侯军一边敷衍地搓着澡,一边盯着墙壁看,迟迟没等到夏安远加入他们的话题,回头一看,隔着浓稠的白雾,夏安远背着身子,头微微垂下,双手遮在眼前,后颈骨挺起来一块,仿佛孤独的鹤。
因为有水雾做屏障,侯军这瞬间产生了一种迫切想跟他交流的冲动,下一秒,他听到自己喊出声,“喂,夏安远。”
侯军尽量不让自己的搭讪显得苍白,“老刘赢钱了,洗完一起去吃宵夜。”
小吃街后面垃圾桶早已经被垃圾堆得漫出来,还没靠近就闻到刺鼻的恶臭,赵钦抬手捂住鼻子,提醒纪驰避开脚下一滩滩黑黄色污水。
沿着街边没走几步,他们进入一条异常安静的小巷,隔两三个门面就是一家按摩店,有些店开着,有些店用帘掩住门。
开着的那些,总有一两位穿着暴露的女郎坐在门口蒙着白布的按摩床上,年纪都不小,化拙劣的妆,痴迷着抽烟和玩手机,见有男人走过,用无神的眼望一望,收到没人愿意驻足的讯息后,又垂下头专注自己的事情。
今天她们要雀跃很多,纪驰这样的男人在林县几乎绝迹,即使她们不敢贸然出声拉客,也都在纪驰前脚刚离开后探出头依依不舍。
纪驰停在成人用品灯牌的前面,左右看了看,没能在这条街上找到小区门牌。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靠近,小跑两步,一个大眼睛的青年人气喘吁吁地在赵钦面前站定:“呼,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来晚了。”
“没事,我们也刚到。”赵钦拿出手机,指着上面的定位,又看看附近,有些迟疑,“是这?”
小张点点头,这才注意到赵钦旁边那位沉默的男人,不由得被他的样貌气质和穿着打扮吸引,多看了几眼。
他熟门熟路地走前面带路,钻进了成人用品店旁边那个黑漆漆的洞:“就是这。”走了两步,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手机的灯,“灯是坏的,你们小心点脚下。其实你们应该白天来看的,白天这里采光还不错,到晚上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纪驰走在最后,借着那点光,他将脏乱的楼道环境一览无余,甚至用手指去蹭了蹭扶手上的灰锈。
“我们这里住的人少,这些年几乎全搬走啦,剩下的几户也都是老人,所以楼道也没人管过,多担待。”小张带他们爬到四楼,手伸到右边那户人家门口的铁管后面摸索,直到纪驰都把门口那对褪色到早已看不清文字的对联给辨认出来,他才找到钥匙。
小张拍拍手上的灰,没着急开门,把钥匙插进锁孔,转过头看着这两位衣冠楚楚的男人,不放心地开口:“我说,你们确实是来租房子的吗?”
第5章 怎么看怎么像来讨债的
“不然呢?”纪驰开口回答他。
赵钦笑笑:“当然了,我们租这个房子也不为别的,就是吧小时候家里也是这种员工宿舍,想来住段时间,缅怀缅怀童年。”
小张不是不知道现在一些有钱人就喜欢为情怀花钱,但眼前的这两位让他实在看不出来是那种怀旧的人,他们气质打扮就不像走这条道的,更像是都市剧里的演员,他还是一边开门一边犹疑地问:“两位是林县人?”
“啊,是是,就是家里早年间就去外地了,一直没再回来。”赵钦反应很快,“所以口音也不像了。”
“噢……”小张把客厅所有能开的灯都开了,可屋子还是显得昏暗,他走到屋中央,“你们随便看吧,装修很老了,比我年纪都大,以前的单位宿舍都这样。”
纪驰站在门口,对这个他从出生以来,哪怕是在电视上都没见过的居住环境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显而易见,这是一间空间极不富裕的两居室。陈旧,破败,水泥地面磨得有些发亮,家具拥挤在一起,上面斑驳的痕迹像被岁月蒙着一层无形的灰。
一台笨重的黑色老式电视机摆在简易电视柜上,但看上去像是很少有人打开过的样子,腻子粉糊住的墙壁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颜色,老式木沙发沿着墙壁摆放,中间留出一张折叠小木桌的位置。
纪驰沿着褪色黄漆的木窗棂往里走,路过破洞的窗,一点点仔细观察屋主生活过的痕迹。
尽管算得上家徒四壁,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地方看上去仍旧乱糟糟的。
两只印花水杯放在木桌上,旁边是结满水垢的电热水器,遥控器扔在沙发一角,但背面装电池的地方空空如也,用完的卷纸筒躺在镂空塑料垃圾桶里,离开的主人忘记带走最后的垃圾。
纪驰停下脚步,推开次卧的门。
屋里小得可怜,多余一个床头柜也放不下。木架床上空空如也,简易衣柜空荡荡地挂着两件破洞的老汉背心,衣柜角落叠着一团因为用来太久而显得脏旧的薄棉被。
纪驰往里走,一言不发地摸了摸背心,坐到床边,望着暗沉沉的窗户发呆。
“怎么样?”小张等待的耐心快要用尽,“短租的话一个月五百就行。”
赵钦不可思议地重复:“五百?”
“贵了?”小张皱了皱眉,“这边都是这个价,虽然房子不怎么样,但是地段比较好,楼下白天挺热闹的,买什么都方便。”他说完,又想起这两人的来意,补充道,“但你们租房子又不是为了长住,往前几条街,还能找到便宜些的。”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钦。”纪驰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靠在次卧门口若有所思,“给他转五万,钥匙留下。”
这下轮到小张吃惊了,他嘴都合不上:“五五五五万……这、这得十年的钱了吧,你们、你们……”
“屋主去哪儿了?近期会回来吗?”纪驰抬眼,问他。
“这,我也不清楚啊……我只是他邻居,本来他都不打算租了的,只把钥匙托付给了我,谁知道我刚回来你们就找过来了……”说着说着小张又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他俩。
陌生外地人,有钱,出手阔绰,来意不明,黑帮气质,打听夏安远,这怎么看怎么像来讨债的。
远哥在外面欠债了?他从没听说过啊。
纪驰:“这么说,我们得先跟他聊聊才能定下来?有他联系方式吗?”
小张打定主意不泄露一点夏安远的行踪,但抱着送上门来的钱不要白不要的原则,他替夏安远点了头:“不用,我帮他处理就行。他要是过两年回来了,这钱该退你们多少就退你们多少,没回来就随便你们住吧。”
赵钦看着自家老板的脸色,问了句:“这钱确定是会给到房东的吧?”
“那肯定了!”小张眼睛瞪起来,“你们当我什么人!”
小张一走,老屋里就陷入一种冰冷的沉默,赵钦拿出抹布四处打扫,眼见时间不早了,才大着胆子轻声询问一直坐在沙发出神的纪驰:“纪总,您晚上真要睡这?”
“嗯。”纪驰言简意赅,“买点东西过来,你回酒店住。”
赵钦家境殷实,学历着实不低,一毕业就进了京城的大公司,后来才跳槽到纪驰的公司,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受过这种罪。
但他自然不能抛下老板在这破地儿,自己回去睡酒店大床,主卧长辈的床他更不敢睡,只好等纪驰进了次卧,叹了口气,在梆硬的木沙发上纠结地和衣躺下,跟一墙之隔的纪驰一起彻夜难眠。
夏安远不知道他远在林县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还一租就是八九年,他换了手机号,小张电话打烂都联系不上他。
仍是烈日当空,工地上整日回响着各种机器的噪音,却很少听到人声,仿佛人们的表情和语言都被高温蒸发殆尽,只有仅剩的力气支撑着身体,麻木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夏安远一低头,额间的汗水滴滴答答掉进泥土里,他伸出手臂胡乱擦了几下,拖出一根较长的钢管,准备往架子上送。
“等等,这根送上去搭剪力撑的,我给你搭把手。”刘金贵叫住他,扔了瓶冰过的矿泉水来,“先喝水,侯军请客,小兔崽子怪会享受。”
夏安远抬头眯着眼睛去看远处的侯军,到处都是太阳的反射光,他没看清楚人在哪,向刘金贵道过谢后,又大声冲那个方向叫了侯军的名字,晃晃水瓶道谢。
他感到很热,脑门此刻像被蒸笼蒸过一样,头顶几乎在往上腾腾地冒着水蒸气,但他没马上拧开瓶盖喝,而是脱掉手套,用沾满渣砾的手捂在水瓶上,捂凉之后又把手虚虚贴到额头上,以此给自己降温。
“安远,你咋不喝?”刘金贵“咕咚”几下就把自己那瓶灌下去了,发出爽快的“哈”声,“这日头晒不了多大会儿就不冰啦。”
“等一会儿。”
夏安远垂下眼,目光沉到手中的矿泉水瓶上,瓶身上的水珠已经变成灰褐色,阳光穿透瓶中的纯净水,折射的地方异常发亮,让他迷了眼,将记忆拉回遥远的十年前。
那时候也有人在盛夏午后给他买过一瓶冰镇矿泉水,塞到他手中却又阻止他着急想要即刻敞喝的动作,用发凉的手指捏捏他汗湿的鼻尖,冷淡地告诉他,运动过后需要先等身体热度平缓一下才能喝冰水。
夏安远活得没这么精细,不太明白这样做的意图,抬头看他,却猝不及防撞进了那人含着浅淡笑意的眼里,跟说话的语气是不一样的情绪,他有些愣神,半天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刘金贵走近,随口也问自己这个问题。
夏安远拧开瓶盖,大口喝掉半瓶,眉宇间浮上轻微的不耐,有些恼恨自己这几天想起纪驰的高频率,看了看瓶身,于是又把剩下的半瓶也一口气灌进去。
“没什么。来吧,干活。”
快到下工的时间,工地门口突然出现一群戴着红色安全帽的人,徐福又通知他们留了会儿,那群人绕着工地走了圈,拿着纸笔一番指指点点,不知道说些什么。
刘金贵不干活时爱跟旁边人说上两句,夏安远拧好一个联结,听着他们五湖四海口音的交谈。
“这些人隔三差五就来一回,狗日的是不是这工地出啥问题了。”
“管他哟,反正干活了,就要给咱们拿钱。”
“这么大的摊子要是烂起了,钱也不好拿,我前两年干活那个工地烂尾,好些工友都没拿到钱。”
“我还不是……喂,老刘,老刘!你手机在响!年龄大了听不见嗦?”
刘金贵接起电话,没听里面说两句,眉头就拧起来:“好好好,你先稳住她,我们马上就来。”说完招呼大家都跟上,工具包都没拿就往宿舍区跑,“快快快,王幺娃他婆娘来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王幺娃就是昨天刘金贵牌友的其中之一,年龄也约莫在三四十岁,跟刘金贵差不多大,夏安远跟着蹭夜宵的时候他就坐夏安远旁边,那喝酒和骂娘的架势,武松来了都得甘拜下风。
夏安远虽对这些八卦不怎么感兴趣,但见大家都一脸兴奋地往宿舍跑,多少有几分好奇,他做好收尾工作,绕开那群红帽子,不紧不慢地也往宿舍走。
夏安远还没到,老远就能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在骂。但因为声音太刺耳了,他只能听清楚几个词,诸如什么“不要脸”“狐狸精”“贱货”之类。
骂着骂着那女声又崩溃地嚎啕大哭,夏安远走近,见到刘金贵他们在中间一个宿舍门口围着两女一男劝阻不力束手无策,王幺娃只匆匆穿了条短裤,胸膛上生生挂着几条红痕,他立刻明白过来。
多半是王幺娃的临时夫妻被他突然上门的媳妇给捅穿了。
这在工地上很常见,夏安远算了算时间,也快到下工的点儿了,并没有留下跟他们一起围观别人家务事的意思。从他们身后空着的走廊绕过去,准备回寝室换衣服。
哪知女人突然爆发一声尖叫,混乱的人群纷纷往走廊后面涌过来,夏安远没躲过,往前一个趔趄,右颈划过一阵冰凉,他下意识用手捂住,转过身去看到惊恐的人群,才后知后觉到痛意和手指间湿哒哒的温热。
她竟然藏着刀!
“怎么回事?”徐福领着刚才在工地门口的那群红帽子过来了,见到夏安远手指缝的鲜红色和女人手里的水果刀,顿时慌了神,忙走到他跟前查看伤口,见没有伤及要害,才放下心,又提高音量问了句:“怎么回事?!”
这种事情怎么好拿到台面上来说,众人都支支吾吾,不过瞧也瞧看得出来场面上是个什么情况,夏安远看了眼手上的血,没什么表情:“没事,一点误伤。”
有个红帽子看了现场半天,最终迟疑地将打量的目光放在了夏安远脸上,向他走近两步,确认看清了脸,愣了半晌,扯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你这、幸好是没伤到脸上……啧,你……叫什么名字?”
第6章 “没有男朋友?一个也没有?”
工地上戴红帽子的要么是二级领导,要么是技术人员,都被这帮农民工归为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类别。因此这位大腹便便的红帽从开始走动,到向夏安远问出那句话,他们都没把注意力放在夏安远身上。
场面安静了好一会儿,一群大老粗没反应过来这位红帽子为什么一来就提夏安远的脸,但既然没伤到脸,总归是好事。
他们随着红帽子问完话仍旧停留在夏安远身上的视线一看,发现才来几天的这小子不仅没回人家领导的话,还傻了吧唧地杵在领导跟前,不客气地盯着领导的脸看。
刘金贵急了,在一旁悄声道:“说话呀你,领导问你话呢。”
夏安远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跟这人在哪里见过,但他这句话目的性太强,让夏安远不得不提起了戒备。
“夏安远。”他动了动嘴唇。
红帽子等到他的答案,点点头,指着他右颈的伤,又是一笑:“快去医院瞧瞧,天这么热,感染留了疤可就不好咯。”
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众人也不便再围观王幺娃一家的热闹,把宿舍留给他们,三五成群地吵嚷着去工地外面下馆子。
刘金贵拉上侯军跟在夏安远后面,嘴上不停叨叨:“我说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安远,领导问你那是关心你,你倒好,横鼻子竖眼的。”
说着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侯军的脑门:“你也是,随时见到福哥都不打招呼,咱们吃的是体力饭,跟他们这些人不一样,万一哪儿不对把他们给得罪了,到时候让你卷铺盖走人怎么整?”
夏安远拧了把毛巾把脸和手上沾的血迹擦干净,本还想换件衣服去医院瞅瞅夏丽,见到镜子中脖子上乍看有些骇人的伤口时他又打消了念头。
“刘哥说得对。”夏安远一边搓毛巾一边赞同道,“侯军你多听你叔叔的话,不会让你吃亏的。”
侯军本来一直拧着眉头注视着夏安远的动作,听这话登时火气就上来了,三两步就冲到夏安远跟前:“夏安远说你呢!跟我有什么几把关系!”
夏安远见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没绷住笑,敷衍地点头:“是是是,说的是我,小屁孩不要整天把脏话挂在嘴边,影响多不好,你叔还在跟前呢。”
也不知道夏安远这话戳到侯军哪儿了,他的脸“腾”一下涨得绯红,半晌,才不甘示弱地反击:“谁特么是小屁孩了!你才是小屁孩!”
“好了好了,”刘金贵扔给夏安远一支烟,“安远,你那伤要不然还是上医院瞧瞧去,看着多吓人。”
夏安远伸手接住烟,瞥了眼镜子里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算了,一点皮外伤花那冤枉钱做什么,刘哥,有没有碘酒之类的,擦一擦就行。”
“有有有,侯军,就在你右手边的抽屉里。”
夏安远摸出打火机点烟,刘金贵平时抽的烟价格大多在十块到二十块之间,今天想是心情不错,给他扔了支二十一包的,比夏安远自己抽的好多了。
他看着侯军在抽屉里翻找,单薄的背影汗涔涔的,心想,侯军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倒是没染上抽烟的毛病,挺好,省钱。
“给我吧。”
夏安远伸出手,准备接过侯军手里的碘酒瓶,侯军却不肯放手,又掏出棉签:“你看不着,我来帮你。”
夏安远想想,对着镜子擦是挺费劲的,就依了他,顺手挪了把椅子过来坐,靠在椅背上,下巴往上扬,把受伤的那边脖子露出来。
“夏安远,疼了你就吱声。”侯军把往棉签上倒上碘酒,正要往上涂了,又突然冒了句。
“涂你的,我不疼。”夏安远冲他笑笑,“待会儿请你们去食堂吃饭。”
“得了吧,食堂的饭狗都不吃。”侯军避开夏安远看他的视线,耳根子红透了,缓了几秒钟才又抬手准备消毒。
虽说男人身上有点伤啊痛啊的再正常不过了,但看清夏安远这条刀伤后侯军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长一道伤口!
虽然是随手划过来的误伤,但刀刃接触皮肤的前端还是很深,有粉红色的肉翻出来,这里也是最主要的出血点。侯军全力控制着手抖,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边缘,清理好这一段后,换了根棉签,又沿着长长的伤往夏安远的锁骨涂去。
为了方便侯军上药,夏安远偏着头,身体往下,岔开双腿作支撑,一双长腿并没有在这张小椅子上面显得促狭,反而让他多了几分随意的慵懒感。他好像无视了颈间的疼痛,在感受到侯军手颤抖的幅度时,便一只手搭到椅背后面,轻飘飘地吸一口烟,漫不经心地盯着天花板的角落看。
“真是个疯婆娘。”侯军边涂边恶狠狠地骂。
刘富贵立刻给了他一拖鞋:“侯军!狗东西的人家疯不疯还轮不到你来骂!”
夏安远叼着烟笑了笑,跟着教训这个小弟弟:“人家家务事,你个小屁孩就别跟着瞎掺和。”
侯军直起身,拿着用过的棉签,底气十足地冲两人嚷道:“她带了刀!这是故意伤人罪!跟家务事沾不上边了吧!你看看给夏安远划拉的,弄到脸上怎么得了。”
刘富贵喷了口烟,嗤笑道:“哟呵,你还懂个故意伤人罪。弄都弄上了,都是爷们,脸上和脖子上有啥区别嘛,只要没划伤动脉就好,总不可能叫王幺娃赔钱来。”
“对啊。”夏安远饶有兴致地看着侯军,“都是男人,一点小伤有什么要紧的。我看你呀还是多挣点钱,早点找个老婆娶回家,别整天在你刘叔跟前瞎晃悠,他烦都烦死了。”
侯军霎时就蔫了下来,比霜茄子还霜,他扔掉棉签,又拿出云南白药,一边往夏安远伤口上洒,一边嗫嚅:“你们懂个屁……”
最后他俩还是跟着夏安远上食堂吃饭去了,因为去的有点晚,好菜就剩了点锅底,夏安远刷完饭卡回来,有些不好意思:“下次请你们吃好的。”
夏安远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就算他不说,大家也都看得出来,他缺钱得都要一个子儿掰成八瓣儿花了。况且他们这些出来打工的,哪一个家里没点特殊情况?能体贴的都会体贴。
刘富贵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就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什么好的都不如两碗饭饱肚,踏实!”
侯军兴致缺缺地夹了两筷子拌白肉,手托着腮不知想些什么,偶然瞥见来吃饭的工友手里铃铛咣啷的啤酒,突然一拍桌子:“下个月我请你们出去喝酒!”
“臭小子,吓老子一跳。”刘富贵差点被呛到。
“下个月我生日,”他看着夏安远,“请你们撸串,大串的,啤酒敞喝,管够!”
林县地处西南,是个十八线都算不上的边陲小城。小城靠着山,夏夜寂静安详,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沿河栽着长长一河堤的绿化树。晚饭后,散步的人不少,但已入深夜,就剩几个火气旺的年轻人还在河边吹着冷风。
“纪总,咱们该回去了吧?”
纪驰站在河岸上,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将他没做造型的头发刮得凌乱,衬得神情显出些脆弱。河对面建筑的零星灯火倒影在水面,轻轻随风晃动,波光又映到他黝黑的眸中。
“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赵钦低下头小声回答,“应该是一离开京城就改了名字,辗转好几个城市,最后才来到林县定居。来林县多半也是因为这套固定居所不用花钱,至于这房子是怎么来的……只查到在他们住进去之前,这房子十多二十年没住过人,再往前的住户也是租客。”
纪驰“嗯”了声:“还有呢。”
“杂货铺是他四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开着的了,收入也一般,据周围的店主说,他平时没生意的时候会去打打零工,帮人卸货、工地上运水泥,什么都干,但小城市也挣不了几个钱。前两年他妈妈经常会来帮他看店,今年春天之后就没再来过了。”
“我去医院打听的时候一提高个子帅哥戴黑框眼镜,护士们印象都挺深,医院跑得很勤。他妈妈住院时间不短……应该是癌症,挺严重的,县医院治不了,催转院都催好几次了。”
夏安远在林县的生活简单到赵钦想要添油加醋都说多不了几句,见纪驰不答话,他又补充道:“他如果要跑,也应该是往大城市跑,他妈妈的病拖不了,医疗条件好的大城市就那几个,就是查起来有些麻烦……”
“没有男朋友?”纪驰转身,微眯着眼睨他,“从八年前到现在,一个也没有?”
赵钦只把夏安远当成纪驰曾经包养又卷了钱逃跑的小情,听到纪驰这样说,他张着嘴愣了下,才接连道:“没有没有,他整天要么琢磨着挣钱要么就照顾他妈了,哪儿还有时间找男朋友,您……”
赵钦被纪驰的手机铃声打断。
纪驰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半天都没接,就在赵钦以为这通电话会因为纪驰的拖延而挂断时,铃声消失了,风将电话漏音吹了些许到赵钦耳侧。
“好久不见啊,亲爱的驰哥。”
那头是个年轻男人的调笑声,听着让人怪不舒服。
“给你带来个好消息。你要找的人,猜猜我在哪里发现他了?”
第7章 我也不至于就三十了吧
夏安远把雨伞撑开放到寝室门口晾着,拎着袋十块钱四斤的梨进屋,冷不防打了个颤。
他抬头看了眼空调,温度调得很低,侯军窝在床上懒洋洋地刷小视频,见他回来,先是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再无精打采地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下雨天,还开这么冷?”夏安远把梨放到桌上,取出毛巾在头发上随便擦了擦。
侯军翻了个身:“反正不是咱们交电费。”
夏安远换了拖鞋:“这样容易感冒。”
“不会。”侯军关掉手机,看着夏安远的动作,笑了声,“又不是女人,哪儿那么娇嫩。”
夏安远一时无语,环顾四周,问:“刘哥呢?”
“嗬——”侯军发出一声轻蔑的笑,“下雨了,又不开工,他们能去做什么。”
夏安远没反应过来,坐到桌边的椅子上去,拿把水果刀慢慢地削梨:“噢。又打牌去了啊?平常不都在咱们这屋玩的么。”
侯军不应声,夏安远瞟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硬要描述的话,嗯,夏安远不愿意承认那可能是一种看傻瓜的眼神。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侯军抱着被子坐起来,脑袋靠到板房的墙壁上,“夏安远,你也快三十了,不会还是个处吧。就算没找过女朋友,鸡总吃过吧?”
“白溪镇,知道不,就往前再坐三站地的那个镇子,那种洗头店挺多的,他们没事的时候都爱去那儿,镇子上热闹得很。”
没想到刘金贵平常看起来这么老实,也会有这种爱好,想来无论经济状况和性格年纪,男人追求新鲜肉体和激情的原始欲望倒是都差不多。
“吃梨么,挺甜。”他把削好的梨分一半,走到侯军床前递给他,面色如常道:“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还有,我也不至于就三十了吧,快三十,三十前头还得有个快字呢,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了吗?”
侯军抬起头仰视着夏安远,他知道今天他进城去了,戴上了他那副平时干活时不会戴的黑框眼镜,一双漂亮的凤眼被丑兮兮的眼镜遮住了大半的神采,但这样看起来让侯军觉得更亲近些,至少看起来像是他伸手能触碰到的人。
他目光掠过夏安远挺直的鼻梁、略薄发白但形状很好看的嘴唇,停留在夏安远没来得及刮干净略显沧桑的胡茬上,心想他这样确实像个很有气概的三十岁大男人。
“你……没洗手就削梨?”侯军嫌弃地扁扁嘴,在夏安远收回手前接过那半个梨,下一秒毫不客气地咬进嘴里,发出香脆的声响,“跟老刘他们一个样。”
夏安远笑笑,两三口吃完他手里剩下的半个梨,将果核果皮扔到门口的垃圾桶去,没忘记擦干净手才躺上床。
夏丽的会诊结果出来了,在他意料之中,胃癌复发,出现骨转移,除了放化疗,没什么其他的路子可走。
工地上挣的这点工资和他所剩不多的存款应付远超他预期的治疗费用显然有些捉襟见肘,夏安远双手垫在脑后,望着天花板,继续着从医院往回走时就有的想法。
他还想再打一份工。
这份工作需要在工地上的工作结束之后开始,所以离工地不能太远,最好工资也能短期结算,累一点没什么关系,只要钱给得到位就行。
他其实挺想摆个摊子的,今天下雨,工地停工,他便有机会白天时到医院去一趟,进出医院的时候他都注意到了,即使是这么大的雨,医院门口那几个摊煎饼卖馒头的生意也都挺好的。
可这生意却不是说干就能干的。就算是在林县那个小县城,老百姓摆个摊子也跟打游击似的,一方面要跟城管周旋,另一方面又要与其他摊主和时不时来收“管理费”的人搞好关系,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那么多时间精力每天备货,自己住着工地宿舍,也没地方能放那一堆东西。
他吸一口气,顿了两秒,再长长地呼出来。
忽然,他想到了三站地外的那个镇子,也就是侯军嘴里“他们都爱去玩”的地方。
像津口这种大城市,即使是城郊的小镇,人流量也不会比普通的县城少,更何况这一片在修新城,农民工很少有休息日,平时下工懒得进城,多半都会去白溪镇消遣。
那里应该有不少招人的地方。
夏安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刚才换下来的衣服重新套上,想趁着天色还不晚去那边看看。
“诶!干嘛去呀夏安远,瞧你那猴急样。”侯军叫住他。
夏安远系上鞋带:“我去白溪镇看看。”
“不是吧……”侯军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瞪着眼看他,“你、你不是说你不感兴趣的么。”
夏安远没吭声,穿好鞋把满了的垃圾袋拎上就往外走,侯军愣了两秒,被子一掀,赶忙套上他的鞋,匆匆追上他:“等等!我跟你一起!”
白溪镇比夏安远想象中还要热闹一点,事实上,这里用“镇”来命名其实已经不太确切了,尤其是镇上的两个大学附近,商铺琳琅满目,娱乐场所也是数不胜数。
此时快接近晚餐时分,街上挤满了花花绿绿的雨伞,雨伞下面大多都是青春活力的面庞,夏安远行走在其间,也忍不住像侯军那样盯着他们的脸和穿着看。
夏安远看了看时间,问侯军:“今天是周末?这些学生怎么都不上课?”
侯军翻了个白眼,小声说:“大哥你以为他们上小学呢,大学生又不是每天都有课,人家没课了就出来逛逛街吃吃饭咯。”
夏安远“噢”了声,倒没怎么因为自己的没见识懊恼,他没上过大学,这些年生活过的地方也没有大学,不知道这些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想起什么,又问道:“刘哥他们一般都在哪儿玩?”
“怎么?你还真要去啊?”侯军面露艰难地反问。
“不是,我看看这边哪还有招工的。”夏安远想拈支烟出来抽,但手上打着伞又不太方便。
“招工?”
“对。”夏安远笑了下,“钱不太够用,得找个晚上干的活。”
“噢……”侯军低下头,倒很识趣地没问他为什么钱不够用,干他们这个的,见的这些事儿多了去了,“你找他们去也没用啊,人家洗头店只缺客人,又不缺去挣钱的。”
说着说着他笑了下:“要挣钱,你问我啊。我知道个地儿。”
走遍几条街,侯军熟门熟路地带他来到白溪镇经营规模最大的ktv,他指着硕大的“金钻KTV”门头,颇有些自豪地挺起胸膛:“我有一认识的老乡在这儿上班,你这事儿小意思。”
这ktv看上去应该开得有些年头了,虽说装修称得上金碧辉煌,但仔细看去,处处还是透露出一些萧索的气息。夏安远一路走过来,墙边反光的金色装饰物上全是划痕,大堂深红色的沙发微微凹陷下去,像有岁月的重量压在其上。
他跟侯军走到前台处,前台的黑色大理石桌面却是亮堂堂的,摸上去一片冰凉。
“芬芬,狗哥在吗?”侯军问前台。
芬芬见到来人,熟稔地跟他打招呼:“有段日子没来了啊。”说着她拿起对讲机摁了下,“狗哥狗哥,你老乡来找你了。”
“没忙完?”侯军没听到对讲机那头的回话,放松地靠到台子上。
“应该马上就来。”芬芬笑了下,注意到侯军身后的高个子帅哥,眼睛顿时不敢乱瞟了,不自觉地站直身子,背着手挡住嘴轻声问侯军,“卧槽卧槽,侯军,这人谁啊。”
“我工友。”侯军笑嘻嘻的,像是与有荣焉,“怎么样,帅吧?”
芬芬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可太帅了,你怎么不早领着来啊,帮我要个微信呗……”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一个浑厚的男声打断他们。
侯军转身,见到来人,笑着打招呼:“狗哥,这不是好久没见嘛,今天过来看看你。”
夏安远也看过去,却见到一个跟刚才那声音有着相当反差的人。侯军口中的这位狗哥竟然比侯军还瘦,只是个头蛮高,穿一身ktv的服务员领班制服,衬衫塞进廉价西装裤里,皮带一勒,跟个晃悠的竹竿似的。
“得了吧,”狗哥把手上拿着的几个麦克风递给前台,看了夏安远两眼,“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我还不懂么。”
“这不是给你们救急来了么。”侯军指着夏安远,“给你介绍介绍,我工友,夏安远。前段时间看到你们朋友圈在发招聘,怎么样,他行不行?他就想找个夜班的兼职做。”
夏安远礼貌地对他颔首:“你好。”
狗哥上下打量了圈夏安远,对侯军无奈道:“你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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