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奚如送他去坐电梯:“明白。” 大魏捻着丝巾:“你们心里也要记挂我的哦。” “明白,明白。”严奚如心情好,说什么都顺意。 轮椅上的人眼波流转,转头看俞访云:“那,俞医生记得常常来十八楼看我哦,你现在在我心里,才是最最重要的人呢。” “那严大夫呢,严大夫不要了啊?”护士笑道。 大魏翘起小拇指:“严大夫排第三呢,和大毛就差了这么一点,一点点。主要就是,在男子气概上差了点。”大毛是大魏隔壁床的男护工,以毛发旺盛和外形粗犷在护工界受欢迎。 然后严奚如的手一使劲,轮椅一下向前滑了三米,吓得大魏直捂心口。 只好换个正常人推他。电梯外,大魏抬起头说:“俞医生,谢谢你和严大夫一直支持我。我知道你们也顶着很大的压力,所以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的命。人生了病啊,就要穿过那么长的一条河,谢谢你们总是陪着我走。如果还有机会,我再给你写新的诗。” 大魏笑意盈盈,眼眶却红了。看上去坚强乐观的人,悲伤更难被理解,也许就为了这份感同身受,他如此信任严奚如。遇见大魏这样的病人,是医生的运气。 “对了,俞医生。”大魏进了电梯,又转过头,“虽然你永远温温柔柔的,可人要是想得太多就很难开心。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一直开心快乐,不管工作还是交朋友,总要敞开心扉才好。” 俞访云怔在原地,明明他才是大夫,却被病人看得一清二楚。喉中顿时酸涌,电梯门跟着合上,嘴里那句”好,我等你回来”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严奚如这天喜气洋洋地出了趟门,回来脸上却笼了团火山灰。 俞访云正满头乱麻,无暇留意他情绪的上下波动。这豆蔻当久了,想事情的时候也习惯摆出一张满脸无辜不谙世事的脸。严奚如看了他一眼,全然无辜,让人一把火也无处洒。 病历本朝桌上重重一丢。“你明天就要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俞访云只愣一秒,跟着淡淡回答:“年前病人多,急诊和ICU那边都缺人。而且现在,你不是就知道了。” 撞上这样的人,再大的火气也硬生生憋成怨气。严奚如把处方揉成了一团,无处可丢。 熬至傍晚,俞访云行至办公室,听见江简的声音:“老大,就算俞医生明天就走了,散伙饭还是要吃的嘛。” 严奚如面色不虞,等着的不过是那豆蔻和之前一样,撒撒娇和自己说两句软话。本来就是要走的,他也不至于这样小心眼。但俞访云今日变了个人似的,重回初见之前远隔千里的样子,连喊他一声师叔都嫌多余。于是放不下心里幼稚的怨气:“散什么伙,从来都不是一伙人。假师叔当久了也嫌累。” 俞访云脚步艰涩,手停在把手上。即使满腹心思也觉得迷茫,总要算严奚如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算多了也觉得心累。 最终推门进去。“过年之前,如果手术室缺人可以喊我回来。” 严奚如拉着一张脸,语气也不平和:“不缺。”当他是什么,算盘吗,想的时候拨弄一下,不想了就丢去垫桌脚。 他火气正盛,随手翻开桌上一本病历,没料拔钢笔的动作太急,盖还攥在手里,笔连着那枚豆蔻笔架一连飞了几米。地砖上弹了两下,杆子顺着坡度滚回桌边,笔夹却蹦进了遥远的门缝——上面总共三片栩栩如生的花瓣,一下碎了两片。 严奚如眼前一花,俞访云也是怔在门口说。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沉默持续好久,眼见俞访云走去捡起了钢笔,又收拾了那枚豆蔻的尸体。原本瘦小的花朵躺在他手里,没了几瓣,成了干瘪的花核,怎样看都可怜。 这倒霉催的一摔,瞬间把严奚如从受气的上诉瞬间变成了咄咄逼人的施暴者,气势全无。 这笔夹是俞访云研究了半天才送的,就像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揣摩许久才宣之于口。大魏让他敞开心扉,如若可以,谁不愿意当真真正正一枝清白的豆蔻。他从来不怯懦,但在他面前,走得越近,愈觉壁垒无边。 师兄说他阴郁,固执,其实多得是瞻前顾后的怯懦和自卑。那样本来的他,如何敢剥光了暴露到阳光下,如何敢被喜欢。 这几月里,无心或有意,俞访云捡到这支钢笔的次数算都算不清,大概这是最后一回。这假豆蔻的完美皮囊以后也没什么机会戴了,一场戏演到如今,独角是他,严奚如当唯一的观众,终究唱罢。 严奚如见俞访云眼睛泛红,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对方只将笔和残缺的笔夹一并搁在桌上:“你要是不想要的话,扔掉就是了。” 俞访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小心眼的一人,完全不合理。可他真就脱了白大褂,推门而去。留下严奚如手握着笔夹残瓣,对自己急转直下的处境,哑口无言。 …… 深夜下班,沈蔚舟在家门口碰见邻居,正给寿寿搬鹅卵石。 “为了匀实验的时间出来,你下周就要回科室吧?”见他点头,沈蔚舟好心提醒,“不提前告诉严奚如吗。他那个针眼大的心眼,要是最后才知道,多半会生气。” 俞访云轻笑一下:“我知道。” 这段笼统不清的关系突飞猛进,看似顺利,终归建立在两个人日夜朝夕相处的基础之上。日子可以过得细水长流,感情总是需要打出水花。欲擒故纵都没他这么复杂,俞访云叹气。 他可能这辈子在喜欢的人面前,都没办法毫无负担地敞开心扉了。 那晚在车上,祁思棋喊住他,提议之后单独再见几次。 “恐怕不行。”俞访云温声拒绝,“我有喜欢的人了。” 对面惊诧:“你不是单身么,这么快。一见钟情?” “不算是。”按他温吞慢热的性格,一见钟情里的这个“见”字都能持续几年。缓慢独行,管那喜欢安静又荒僻地乱长,抽屉里也长出核桃。 俞访云轻轻摇头,向自己坦白:“是我一直在追求他,费尽心思。”
第25章 你还要当我爸爸? 俞访云把工作都交接, 回了十九楼。 只隔几层楼便音讯全无。严奚如白日冗忙没空去想,晚上却翻覆着揣想。曾经累得倒头就睡, 如今才知失眠容易,第一次为情所动,第二次为短暂的情伤。好不容易睡着,还听了一出霸王别姬, 只是那项羽唱的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而是掩面喟叹一句,天涯地角,相思无尽。 在梦中也吓出一身冷汗。 这天从手术室回去, 江简说晚上终于轮到自己值急诊班, 严奚如心血来潮要顶他的班。 “为什么?”“没什么,闲得慌, 想看病。” 电梯里人头攒动,可严奚如一眼就看到了他。才几日不见,这豆蔻的下巴都瘦削,架着一副自己没见过的黑细边眼镜,覆了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他身边站着ICU的主任,从容自若侃侃而谈着。豆蔻还是那颗豆蔻,但一夜之间褪去稚嫩和天真,高高在上得像个从未认识过的俞访云。 严奚如目光停在他身上。那副真诚善良不可能伪装, 说翻脸就翻脸的劲头也不可能是假的。这豆蔻就是一块拧结的手帕,搭在手上温热,却舒展不出真心。想半天也不得其解, 直下到一楼,俞访云就在走出去之前瞥来若有似无的一眼。 口袋里的东西硌着他指腹,严奚如若有所思。 晚上他在诊室吃饭,护士进来端了盒鲜牛奶过来:“严主任又吃盒饭?我们那儿人多点了鱼锅,要不来吃一点?” 严奚如抬头:“隔壁今日值班的是谁?” “今天真奇怪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换班,内科那儿也是替王主任顶班的俞医生。” 严奚如推开隔壁诊室的门,暖气充沛,把俞访云吹得脸颊泛红。他身边坐了个不认识的小孩,应该是新来的实习生。 一见到他,俞访云便放下了筷子,这么多天第一次喊他:“师叔?” 这声毫无准备,还没来得及层层设防,喊得自然,嘴边还有一粒米饭。严奚如终于择出一点以前乖巧豆蔻的味道,两三步跨至俞访云面前,放下一盒借花献佛的牛奶:“给你的。” 俞访云诧异:“这是我买来的。” 严奚如轻叩纸盒:“那这个呢?”下面是一板草莓薄荷糖,俞访云接过不知道说什么,又喊一声师叔,这回绵软还似往常。那时候他再冷落人,只要师叔给一点甜味就变回粘人的豆蔻。 “怎么办,再没良心也得顺着。”严奚如用手背碰碰俞访云的额头,转身就走了。 边上实习生看不懂这出戏,只打听:“为什么今天又是俞老师值班,昨天不是才下夜班吗?” 俞访云捏紧那薄薄糖盒,终于笑了一下:“没什么,因为我想看病。” 他在电梯外听到严奚如一句话,转头便来加班,好不积极,面上还要装得与他云淡风轻,隔海相望。 计划都经得起推敲,他的心动恣肆,但爱自生怯意。 外科大夫在急诊本就碰运气,若运气好没有手术的时候还可以去睡一觉。只有隔壁诊室始终人来人往相当热闹,严奚如这边冷清,手上无事,也占着诊室不舍得去睡觉。第一次和他在办公室之外的地方相隔咫尺,总觉得氛围奇妙。 半夜来了一个八十多岁的男病人,说腹痛持续半日,但家属任何检查都不同意做,严医生触诊并无特殊,只好先安排进临时病床观察着。 听着窗外薄雨,严奚如摊开一本《听香室医集》,读起来似懂非懂,纯粹打发时间,竟开始点头打瞌睡。 忽听见隔壁喧嚣,护士跑来敲门喊他:“严主任!俞医生和病人打起来了!” 严奚如下巴都惊掉——那豆蔻能打人?宁愿相信寿寿会杀猪。 诊室门口一地的混乱,男人坐在散乱的病历上,嘴角一道淤青,正哭天抢地:”要命啦!医生打病人了啊!” “你是人吗?!人都不算,先学会做人再来当病人。”俞访云语声冷峻,垂着的手背上亦有伤痕。他真的动怒,指关节按得噼啪作响,忽被另一面阔大手掌裹住。 严奚如沉声问他:“怎么了?” 俞访云手上泄了力气,声音也低沉:“是他先对小吴动的手。” 男人是刚才那老年患者的家属,实习医生去劝他们做检查,反被骂骂咧咧地一拳头砸了眼睛。“你们这群医生,病也不会看!我爸这么难受,就知道检查检查没完没了地检查!不就想赚钱吃回扣吗?我呸!打得就是你们这种医生!” 俞访云庭了抬脚便想踹他,被严奚如箍住了腰。这一回身份彻底调换,那一日当师叔替他出头,今日却甘心为他当一回和事佬。 “病还看不看?要看就赶紧听医生的去做检查!”严奚如挡在俞访云身前,一直按着他的手。遇上这种无赖不该忍气吞声,但那病人确实情况危急,“不想让他被你活生生拖累就赶快推去做检查!晚一步你爹这口气都攥不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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