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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阿初是只灯下鬼。 鬼有很多种。 灯下鬼喜欢藏在人类的灯下黑影里，比如书桌下。 几乎每张书桌下面都有只灯下鬼。阿初栖身的书桌是一个书生的，科举屡不中，成天唉声叹气。 家里给他说亲，于是成了亲。叹气。妻子怀孕，生了位千金，叹气。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叹气，还叹两声。 别人弄不明白书生究竟叹气什么，只有阿初知道。书生的书桌下面塞满了小说手稿，他对圣贤书的兴趣不大，一心只想写志怪小说。 那时候，写小说被视为歪门邪道。妻子不识字，儿子也顽劣不堪。只有他的女儿会时常爬到书桌底下，翻出那些藏起来的手稿逗他玩。 书生很宠爱女儿，虽然女子读书并不时兴，他还是成天把小姑娘抱在膝头，教她读书识字，把自己珍藏的各地游记给她看。这些游记半真半假，父女俩都喜欢读那些居住着仙与妖的神山游记。 阿初总在想：有什么用，你们俩个凡人，又去不了那些神鬼所居的高山之上。 女儿十二岁那年出口成章，和书生一起写小说。手稿把书桌下面塞得满满当当，阿初成天抱怨：别写了别写了！我都没地方蹲了！ ——手稿写的是一对父女周游列国，沿途遇到许多仙妖鬼灵，有被风流债追打的狐妖，有无家可归的游魂，有想为主人寻找仙药的犬妖……众人一起遍访神山。 可写这些东西的两人并没能如小说里那样自由自在。 女儿到了嫁人的年纪，嫁了一个学究。学究家里不许女子碰笔墨，女儿只好把故事绣在布上，托人带给父亲。 那年书生病重，仍然经常坐在书桌前看女儿送来的故事。看完后，再小心地把它藏到书桌下面。 阿初嘴上嫌弃，实际也在追连载。 女儿没填完自己的坑。十七岁那年，书生的女儿难产身亡。书生听闻后悲痛欲绝，五日后泣血而死。 那些无疾而终的旅途，那些千姿百态的妖灵，那些云雾缭绕的神山，都随着被家人丢入火堆的手稿，烟消云散。 书桌就此无主，空置下来。 书生的儿子对父亲的书桌不感兴趣，把它转卖了。后来又修修补补，又卖，又修，又卖…… 阿初索性躲在木头缝里睡死了。 再醒来时油灯变台灯，书桌前坐着个戴眼镜扎马尾的姑娘。 姑娘写两笔数学卷子，就偷偷在笔记本上摸两行鱼。假如听见家长靠近的脚步声，她就敏捷地把摸鱼笔记本丢到书桌下面。 笔记本上也是天马行空的故事。 后来还是给家长撞破了。笔记本给撕得粉碎，就连书桌也被换成那种没有遮挡的简单桌子。那张老书桌被交给马尾辫姑娘的爸爸用。 阿初不喜欢这个脚臭的新用户，所以又陷入了沉睡。 十几年后，它被搬家的动静吵醒了。 ——姑娘已经工作了，要搬出去自己住，她从家里带走了这张老书桌。 她打算当个全职作家，在新居里写作。 时不时就灵感枯竭，坐在书桌前面挠头，发际线天天都在后移。阿初觉得正好，它偷个关于神山的故事吗？ 人类是无法直接听见灯下鬼的声音的，但是，有时它们的声音会在人的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些人管这叫“灵感”。 姑娘突然得了灵感——父女俩带着一个烂桃花狐妖，一只身世可怜的游魂，一条忠心傻狗，去寻找传说中的神山，据说找到神山的仙灵，就能向仙许一个愿望。 这故事虽然没啥大波澜，却精小有意趣。 阿初美滋滋地用灵感提醒她下一步，很快，姑娘就写了个差不多的故事，她也觉得奇怪，这故事不是自己原有的风格，却在自己脑中一步一步成型。终于，父女俩带着妖鬼来到神山，可结尾怎么写呢？父女俩会和神明许什么愿望？ 阿初也不知道，毕竟，当年的父女俩也只写到这而已。 姑娘也卡住了，她觉得这凭空出现的故事很可疑，去网上查了查——古代是真的有这座山的，只是今天划到某处山区，没有单独的名字。 她收拾行李，决定去实地看看。 阿初是灯下鬼，只要有光影的地方就能栖身。阿初躲在手机光线下，和她一起出发。 飞机换火车，火车换大巴，两天后，她抵达了那片山区。对于城市中的人，从山区里找到一座无名山是很难的。 就在姑娘徘徊不定时，一个桃花眼小伙子。 桃花眼：美女，一个人呐？迷路了？ 桃花眼笑嘻嘻：我要找云神山，也迷路了。 姑娘：我也要去云神山，导航上有吗？ 导航上没有。桃花眼说，要找这座山，只能随缘。 大概缘分到了，他们没找多久，真的在一座山下发现了石碑：云神山。 爬到半山腰时，天黑了。刚好山腰上有家民宿，民宿老板是个瘦巴巴的青年，苍白瘦削像个鬼魂。听说他们想登顶，老板就带着民宿里的狗，陪他们一同上路。 快登顶时，前方的云雾里忽然隐现了两个人影。 那是一老一少的父女俩。见到姑娘和其他人到来，他们很高兴地招呼大家过去：云神百年一现身，刚好可以许愿。 姑娘还未回神，身边清风一阵——一只白狐，一缕游魂，一只黑犬经过她，走向父女俩。他们在神坛前跪下许愿，世间的一切顷刻都自由了，无拘无束。 书生许愿云神：愿女儿一世喜乐，不受苦难。 女儿许愿云神：愿父亲康健，无病无灾。 云雾再次缭绕。姑娘乍然惊醒——她伏在书桌上睡着了。 她仿佛只是做了场长梦。 这个跨越数百年的故事终于完结，看到结局的那天，灯下鬼阿初心满意足，却还要不服气地哼一声：凡人。 第48章 小狐狸隔着木门，看见书桌前，坐着一位少年，低垂着头，发丝滑过眼睛，遮住了半张清俊的脸。 小狐狸跃过门槛，悄悄地将木门推开一些，木门发出的“咯吱”声音，惊扰了正在专注看书的少年。 少年寻着声音望过去，歪着头的小狐狸从门缝里偷瞄，少年笑了起来。 少年的笑容，像秋日暖阳下，落在地上的树叶，脆脆的，清爽干净。小狐狸抬起爪子，捂住嘴，也笑得两眼弯弯。 少年放下看了几个时辰的书，将小狐狸抱了起来，重新做回书桌前。哼着小曲，一手拿书，一手给小狐狸顺顺毛。 书房干燥温暖，小狐狸蜷缩成团，卧在少年的膝头，眼睛眯成一条线，渐渐睡着了。 一人一狐，日子过起来也很快。 沈小公子，刚及弱冠之年，家里的门槛就被上门说亲事的人要踏平了，可是他哪家的闺女都看不上。 老太太着急，敲门进来的时候，沈小公子正给怀里的小狐狸顺着毛。 老太太说得嘴巴都要起皮，带过来的几幅姑娘画卷，沈小公子碰都不碰。拿着一块酥饼，咬上一口，酥饼皮洋洋洒洒落下来，小狐狸时不时仰起头，舌尖舔舔落在鼻尖上的酥饼皮。 老太太被逼急了，把小狐狸从沈小公子怀里抱下来，逼问说，到底喜欢什么样的，非要他给一个标准出来。 小狐狸蹦起来，前爪刚碰到沈小公子的膝盖，很快滑落下来，摔得龇牙咧嘴。沈小公子温柔地把小狐狸抱起啦，皱着眉说，奶奶，要像狐狸精那样漂亮的。 老太太呸了一句，跟你父亲一个德性，不成器！ 不久之后，令无数少女魂牵梦绕的沈小公子，爱上了一位姑娘。这个姑娘，是他在后山散步遇见的。 那首他常哼的小调被姑娘不算细的嗓子唱得别有一番味道，随着小调，姑娘踩着节奏翩翩起舞。 能让沈小公子一见钟情，并非是姑娘跳的妖娆。相反，最后一个动作，姑娘都没站稳，崴了下脚。 沈小公子喊了声“小心”，立刻捂住嘴，一般的姑娘若是在陌生男子面前这样摔倒，势必是要掩面而逃的。 可是，这位姑娘，只是顿了顿，望向他一点都不带害羞的，眼睛笑弯弯，站起来又接着唱了起来。 落日余晖照在姑娘的侧脸上，一双细长漂亮的眼睛，一个微微翘起来的鼻子，比一般姑娘高挑，带着同龄少女身上少见的少年气息...于是，沈小公子爱上了这个姑娘。 迅速，彻底！ 沈小公子借着些酒劲，把姑娘拦下来，表白了一番心意。姑娘愣了一下，表示成亲大事，必定要先回家问问爹爹。 临走之前，姑娘问他，成亲是不是就要洞房花烛了？ 这下轮到沈小公子不好意思了，低着头，红着耳朵，点了点头。 姑娘的眼睛瞬间暗淡了下来，只是，沈小公子低着头没能察觉到。 那日之后，沈小公子再没见过姑娘，除了知道姑娘单字一个润。沈小公子得了相思病，躺在房里起不来。 这日，他听到木门推开的声音，刚想让人出去，余光扫到，原来是许久不见的小狐狸。 沈小公子将小狐狸抱在怀里，一股脑将自己失恋后的痛苦，都说了出来。说到情动之处，几滴眼泪，滑落到了嘴唇上。 最后，沈小公子说，“若是，润儿当真对我没半点情意，不想当面拒绝。找个人来跟我说，让我死了这条心，也好。省得我夜夜不能寐，徒生悲伤的好！” 小狐狸眨巴眨巴眼睛，凑上去舔舔沈小公子的嘴唇，苦苦的。 或许是一番情意感动了上天，隔日，有下人来报，胡家有个公子要见小公子，说是和润儿有关。 沈小公子看着院子里的胡公子，说是润儿的哥哥，心里只感叹，“兄妹两长得可真像啊！” 和润儿一样的细长眼睛，翘起来的鼻头，同样的脸型下巴，除了声音，和润儿一样清脆，但是明显要低一些。 “嗯，沈公子是吧...那个，我们润儿不能...不喜欢你了，以后她会离你远一些的。” “兄长，不知润儿会离我远一些，这话从何说起。是我先表白的心意，若是润而不喜欢，也是我离她远一些。” 胡公子歪着头想了想，坑坑巴巴地说，“什么你离，她离...反正...反正就是两个人分开点...你们没有任何的可能。” 被人家亲哥哥下了最终判决，沈小公子失魂落魄，垂着头，慢慢走回房间。 “那个...你非要喜欢姑娘吗？！” 沈小公子还没反应过来，胡公子一溜烟就跑了。望着胡公子的背影，和润儿一样的清瘦高挑，他真想追上去，就当做润儿一般，狠狠抱紧，不放手。 沈小公子躺了几日，除了小狐狸来看他的时候，他爬起来。其他时间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他抱着小狐狸，顺着毛，忽然摸到小狐狸脖子上挂着东西。拿起来一看，是翠绿翠绿的翡翠挂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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