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的律师露出了一个“大家注意,我就要吐了”的神情,连所长和狱警都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整座会见室里还盯着秦石明的人,只剩下了安良和秦淮。 安良从身后的柜子上摸到了一包抽纸,抽出一张来扔到了秦石明的面前:“把嘴擦擦,咱们继续。” 他不是第一次做司法精神鉴定了,这样的病人他见得多了。为了装疯卖傻,当众脱裤子拉屎的都有。安良身经百战,百毒不侵。他甚至想对秦石明的这番行为作出点评:表演痕迹略重,情绪转换不自然,还需要多加历练。 没有人去动桌面上的那张抽纸。过了许久,秦淮站起身来,拿过了那张抽纸,俯身擦了擦秦石明的嘴角。 将抽纸扔进垃圾桶后,他转向安良,沉沉开口了:“安医生,开始吧。” 自始至终,他没有和自己的父亲说一句话。 这一场测量远比安良想的时间要长,过程耗心耗力。到最后其实也不能说做完了,因为所长大约饿得受不了了,出面请安良暂停一下,明天再继续。 安良看秦石明的情绪越来越不稳,便也不想再继续下去。于是双方说好了明天同一时间再来,把鉴定的后半部分做完了。 和所长一起给精神鉴定的前半部分量表上了封条,安良便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这一场测量做了三个半小时,他只觉得腰椎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成还在门口站岗,见他出来了笑道:“安良斯基同志辛苦了。” “不辛苦!革命事业需要你我的奉献嘛!”安良大言不惭地一挥手:“明天再见,我亲爱的李成斯基同志。” 他从狱警还给他的一个小口袋摸了半日才摸出帕萨特的钥匙,正要开车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安医生。” 安良一回头,结果看见是秦石明的儿子秦淮。 他有些惊讶:“怎么了?” 秦淮朝他走近了一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安医生回江北吗?我也回江北,能搭个你的车吗?” 安良没料到这一出,整个人就有些迷茫。他隐约觉得让犯人的家属和自己一辆车回江北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又找不到具体的法规法条来支持自己的这个论点。 毕竟全世界也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精神科的医生和杀人犯的儿子不能同坐一辆帕萨特回江北区。” 他还在犹豫,秦淮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他在阳光下对着安良笑了:“安医生,我来开车吧,你为我爸累了半日,休息休息。” 帕萨特开上了城际高速,安良还在那里缓不过神来。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将钥匙递给了秦淮,又是怎么走进对方为自己打开的车门的。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秦淮已经把车都开上了回主城区的高速了。 不得不说,秦淮开车很稳,稳得有点儿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一辆帕萨特被他开的好像一辆悍马一样稳当。他开车时的神情很专注,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不打算和安良说话。 安良耐不住沉默,他觉得自己如坐针毡,又或者是现实意义上的如坐针毡。因为不知道哪个缺德玩意儿在副驾驶上吃了一包薯片,此刻掉下的每一块残渣都像是一枚小钉子,戳得安良痛不欲生。 他在副驾驶上拱蛆似的咕涌,终于吸引了秦淮的注意力。他侧头看了一眼安良:“安医生怎么了?” 安良无言以对,他不愿意向陌生人袒露自己有洁癖的毛病,也不能直接和人说“我觉得我屁股上有钉子。” 秦淮见他不开口,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安医生再忍忍,很快就到市区了。” 安良反应过来,秦淮大概是会错了他的意思,以为自己是因为和他一起坐在车厢里才觉得不舒服的。于是安良脱口而出:“我就是觉得这椅子太脏了,医院里那帮人天天把这车当公交车,不知道谁吃的东西落了一地儿。” 秦淮看着他,眼神中突然有了一丝笑意。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车前的抽纸盒里抽了一张纸递给安良:“那要不安医生拿张纸垫一下吧。” 二人说完这番不尴不尬的话后又是沉默,安良简直怀疑秦淮能一直这么沉默着开回江北去了。结果秦淮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突然开口道:“安医生,我爸…” 他话说了一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安良大约猜到了他想问什么,难得正色道:“抱歉啊,按照规定,我们不能和家属聊鉴定的。” “我知道。”秦淮点了点头,他的手臂上有几条分明的,显眼的青筋,随着他开车
第2章 黑洞 安良第二天去监狱的时候,心情比前一天复杂多了。 那文件袋在他的副驾驶上沉默的持续的对心神不宁的他开着嘲讽,安良越看越想把这玩意丢进长江里面去。 前一天下午秦淮的那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着。安良见过很多的犯人家属,但是一般来说他们对于来做司法精神鉴定的安良都没有那么客气。 在中国人的老观念里,“家里有个精神病”这件事比“家里有个杀人犯”这件事好不了多少。况且要是真因为精神病没判死刑,民事赔偿就够家属吃不消的了。 还不如冤有头债有主,一命偿一命,一了百了,长痛不如短痛。 因此秦淮的那句话对安良来说,听上去倒是挺新鲜的。 其实还有点别的原因在里头。秦淮开车时候沉默的侧脸,手臂上的青筋,还有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留给安良的背影,都在他心里重重地刻下了一条印子。 安良喜欢男人,他自己知道,但是除了几个朋友之外,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秦淮从各个方面来说,其实都长在了安良的审美点上。要是在酒吧里遇上了这人,他没准真能忍着洁癖上前去搭个话,借着酒劲和人摸摸搂搂,没准儿还能把人带回家。 只可惜,他和犯人家属秦淮相识在一间鸟窝大的,臭烘烘的看守所会见室里。 时机不对,地点不对,人物好像也不太对,真是可惜了。 今日他的革命战友李成斯基同志也没有在站岗,安良本就低落的心情顿时雪上加霜,垂头丧气地往三监走。 昨天的律师不在,监狱长和那两个狱警倒都还在等他。秦淮也在,坐在昨天的老位置上,见安良进来了抬眼看了一眼他,很快又将头转了过去。 好像昨天没有蹭安良的车回江北的人不是他似的! 安良心中存着点莫名其妙的火气,好不容易才将这股邪火压了下去。他当着监狱长的面撕开了封条取出未完成的量表。正准备要开始,就听见一个狱警的对讲机里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 那狱警听了一会儿,为难地看着所长:“陈所,二监食堂那边有人打架闹事,其中一个被人用筷子捅了…” 看守所里打架斗殴还见血了那是大事,所长倏然起身就要往二监走。走到一半响起来还有个安良,他正要开口,安良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这里一个小时就能结束,没关系的。外面不还有别的狱警兄弟们吗,不会有事儿的。” 陈所长听他这么说,权衡半日后只好叹了一口气:“那就对不住了安医生,等会处理完了我再来找你。” 等到他们三个人都走了,安良一下子觉得会见室也清静了,空气也清新了,整个人呼吸都顺畅了。他正要翻开量表,秦石明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嘶哑的声音。 安良听了半天才知道他是在要喝水,他转了一圈结果都没看见会见室里有饮水机。秦淮也听见了,站起身来对着安良道:“隔壁楼走廊上有个饮水机,我去那边给我爸接杯水,马上回来。” 他一走,一时间会见室里就剩了安良和秦石明两个人。 安良琢磨着这回总算能开始了吧?再不能开始他就要骂人了。结果突然听到面前传来一个清醒的,低沉的声音:“医生,我不做这个。” 安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句过分清醒的话是从昨天还在装疯卖傻的秦石明嘴里说出来的,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将落不落的。秦石明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淮淮想要我做这个,他不想要我死。但我不是精神病,我不能做这个来骗人。” 安良有些不理解了,强烈的好奇心压过了他处变不惊的专业素养:“可是…你杀了两个人,那是要判死刑的啊?” 秦石明看着他,眼中有一点闪烁的眼泪,嘴角却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我知道。”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做这个,医生你可以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秦石明神志清明,眼神镇定,的确是哪一点看上去都不像是个精神病人。 安良心里想你他妈在玩我呢?别人都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非得这时候说?这算怎么回事? “安医生,我求你一件事。”秦石明看着安良:“不管淮淮怎么求你,你都不要为我做这个精神鉴定,算我求你了。” 安良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仅有的耐心被这对父子消耗得一干二净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将量表收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秦石明:“患者可以提请拒绝鉴定。但是我作为医生,有责任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拒绝了司法精神鉴定,那在法律上你就是完全行为能力人,会和所有人一样受到审判。而鉴于你的情况,我最后问你一次,真的不要做司法精神鉴定吗?” 安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诱导性的最后一句话,他不该问的,于情于理这句话都不是他该问的。但是也许是秦淮昨天的那一句恳求,让安良多了这一句嘴。 “嗯,我知道,谢谢医生。”秦石明的目光澄澈而平静:“我拒绝。” “那行,那我去写个报告,回头所长会拿给你签字,就算是你正式放弃司法精神鉴定了。”安良收拾好文件袋,转身就要往外走。 结果他一开门,就和端着一杯热水的秦淮撞了个满怀。 秦淮下意识地伸手要拉安良:“安医生,做完了?这么快?” 安良深吸一口气:“你父亲作为当事人,拒绝接受司法精神鉴定。我现在要去写个报告,拿回来给他签字。” 秦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先看着秦石明:“爸!” 接着他又转向了安良,嘴唇微微颤抖。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就只剩下了恳求:“安医生,我爸他…他脑子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别走,你替他做…我求你了…” 安良觉得自己这一趟仿佛是来渡劫的,他拿出仅存的耐心看着秦淮,一字一句道:“犯人神智清醒,主动拒绝司法精神鉴定。那么作为家属,是没有权力要求医生强制执行的,这点你应该也清楚。”他的目光微动:“况且,你爸这个样子做出来的鉴定结果,可能也和你想要的结果背道而驰。他是不是没有能力负担自己的罪行,你作为他的儿子,应该比我要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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