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慈的脸活跟吃了霉瓜子一样,看着一点也不相信。 谈话间,顾培风一次提了四大桶水过来,放在桌边,抓起T恤下摆擦了擦汗,在座的人眼睛都直了。 孝慈立即出警:“不许看,除了我哥谁都不许看!” 除了向梦蒙了眼睛,另外几个都当耳旁风,嗖嗖过了,易燃更是直勾勾地抓了一把顾培风结实的腹肌:“真是长大了。” 顾培风拍开他的手,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 他看好几个人脸色都不自然,随口问:“你们在聊什么呢?” 易燃刚想含糊过去,孝慈立刻没心没肺地答了:“讲上回你俩来西藏的事!” 易燃,卒。 “哦。”顾培风原本放松的表情立即收敛了,他装作不经意地引开话题,“炸弹,你说没说咱俩转山转到一半,你哭着喊妈妈我再也不来了的事啊。” 孝慈毫无保留地嘲笑了易燃,强烈要求顾培风展开讲讲。 “我还不是担心你钻牛角尖才陪你转山的,一片丹心啊,顾首风,你又给我啐地上了。”易燃痛心疾首。 向梦之前很少接触佛法、宗教这些东西,来西藏更是头一次,从转山开始她就有些不明白,小声问一旁的陶子坚:“陶总,什么是转山?” “转山啊——”陶子坚解释道,“你来这里的路上,是不是经常看到那种走三步,忽然五体投地,朝着某个方向跪拜的?那就是转山。他们三步一长头,从家里开始,一直拜到圣山脚下。” “磕头过去?”向梦睁大了眼睛。 他们开着房车、边玩边走,都觉得这地方条件艰苦,路途遥远,何况用脚步来丈量这片土地,用一次次全身心的跪拜来验证自己的信仰。 “是。”顾培风坐在桌边,“有人认为这是愚昧,也有人认为这是信仰。但无论你怎么看待它,从完成这件事所需要的毅力出发,所有磕长头的人,也是值得敬佩的。” 向梦诚服地点了点头。 “刚刚说你俩也转过山,所以你和易燃也是这样三步一拜过去的么?”孝慈问。 “你培风哥哥那时候身子弱,坐着大师的牛车转的,洋气吧!” 孝慈一听来了兴趣,缠着易燃问牛车是什么样的,几个人闹哄哄讨论开了。 自从听到刻着“云”的石板开始,苏齐云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也不知他是在沉思还是彻底走了神。 趁着大家七嘴八舌缠着易燃,他忽然凑近顾培风,小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转山?” “为什么——” 六年前,转山的经历过于深刻,直到现在他还记忆犹新。 当时他失血过多,头几天,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躺在牛车里,看着藏式五彩布坠饰的车内厢。 因为是一音大师的牛车,内部木质结构里刻满了经咒,连门帘上都挂着转经筒。 顾培风被一音大师从死人谷底下救了出来,他没了目标,只想跟着大师一起入空门。 易燃的朋友们经过这一遭也没有了游玩的心情,全部打道回府了,只剩下易燃,也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一路跟着顾培风。 大师带着弟子开始转山的时候,最开始顾培风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转山。 当时大师告诉他,不用强求一开始就活的明明白白,也许走着走着,就开悟了。 于是,牛车摇晃着,佛铃声和诵经声,以及信徒虔诚的跪拜陪伴了他一路。 他们行走在高原之上,圣山冈仁波齐宛如一朵怒放的雪莲,普照着世间的一切。 转着转着,他的心也被洗涤的空灵寂静。 后来他有了力气,下了地,虽然没有跟着磕长头,但三步一拜。 他逐渐逐渐明白过来,转山,是通过对身体的折磨,锤炼出最真谛的信仰。 转山,是对自我意识的洗涤,在一次又一次重复与折磨之中,完成对信仰的表白。 起初他浑浑噩噩,后来,他历过生死的那个晚上越来越明晰,也越来越明了。 他想起来他是为什么,活了下来。 他的信仰在一次次的虔诚祈福中,终于印刻进骨骼,烙印进灵魂。 ——愿苏齐云一生安乐,平平安安。
第83章 寒鸦 到最后,顾培风也没有回答苏齐云他为什么转山,反而挑起了大家最关心的话题:“今晚想吃什么” “风干牛肉!” “烟熏藏香猪!”易燃也跟着点单。 顾培风冷笑一声,瞟他一眼:“他们吃藏香猪,你,压缩饼干。” 众人对易燃的悲惨遭遇发出了惨无人道的嘲笑。 晚饭后,八点多的样子,藏区的太阳终于开始西沉。 其余人坐在房车前谈天说地,顾培风一个人在湖边,正往地里打着帐篷地钉。 脱下衣服,最直接的感官冲击勾着大家发现:顾培风的身体如此结实。 高原风大,十一根地钉,每根需要扎进坚硬的岩层里至少20厘米,这样扎出来的帐篷才算得上稳定。 他脱了上衣,宽阔的背部肌肉随着右臂的每一次动作收紧。 余晖金灿灿地浇了一背,细密的汗珠一折,活像披了一身金子。 “年轻的身体啊。”易燃啧啧艳羡。 “不许看!”肉|体小卫士苏孝慈再度巡逻出警,“压缩饼干没吃够是吧!除了我哥都不许看!!诶我哥呢?” 她找了一圈,刚刚一直坐在桌子旁的苏齐云居然不见了。 易燃非要嘴贱:“再高冷的美人,也抵挡不住年轻身体的魅力。” 苏孝慈瞪他:“你胡说!” 十一个地钉全部扎完,顾培风直起身子,肌肉还维持着紧张的状态,凉风一过,蓦然有些冷。 柔软的毛巾温和裹上了他的背。 他转过身,看到给他披上毛巾的苏齐云,暖乎乎地笑了:“哥。” “夜里凉,先把汗擦一擦,待会风一吹,小心别感冒了。” “哎。” 顾培风裹着毛巾,把汗擦干之后,上易燃的房车冲澡。苏齐云留在帐篷里,卷起帐篷窗帘,校准着天文望远镜。 草原上光污染低,大气稀薄,是天文爱好者的圣地。一路上,他几乎每天都带着顾培风看星星。 只是顾培风不太能熬,有时候都瞌睡的直点头了,猛地惊醒,还跟着瞎应和“好看好看!” 帐篷里铺得太软,他还在底座增加了硬板,好让望远镜能够有更好的精度。 易燃掀开帐帘进来了。 这点不算出乎意料,苏齐云一面校准着赤道仪,随口招呼他坐下。 “还有一半故事,我想讲给你一个人听。” 苏齐云放下手头的事情,回头看他。 “其实当时,顾培风没有和我们一起回去。” 苏齐云低下头,不知注视着哪里:“我猜到了。他,向来不是个听劝的人。” “小北胖子他们下车之后……” 易燃开始补完昨天没讲完的后半部分。 * “你们回去吧。” 等胖子阶段性嚎完,顾培风平静地说了这句话。 小北他们还想跟着劝解,易燃嫌他们添乱,摆摆手让他们都先回车上去了。 等其他人都上了车,易燃这才摊牌,“你是顾氏二公子吧。你这条件,还需要这样,那世上一大片人不是都没活路了。” 没想到这句话莫名其妙地触了顾培风的逆鳞,他愠怒地瞪了易燃一眼:“我不是什么顾氏二公子。” 过了会,他似乎自己也觉得敌意太过重了,转圜道:“你走吧。别坏了你们来西藏的心情。” 易燃又老话重提,以生活多么美好为指导思想开导一番,但从顾培风垂眸望着深渊的表情来看,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在这费力讨人厌,说半天跟风过耳朵差不多。你想不想活,的确不关我的事,可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你这大好年纪,高中……毕业了吧?” 顾培风嗯了一声。 易燃一拍大腿:“你连高考都趟过去了,还有啥他妈能比高三还黑暗??” 或许对易燃来说,人生的确是这样。 顾培风转脸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是失神的,像无底无光的深渊。 他安静地转回去,继续凝视着深渊:“你试过被你妈亲手掐死么?” 易燃被这句话劈得脸色一白,一时语塞。 顾培风的黑瞳里倒映着圣山。 暗黑沉重的山体上,覆着神圣白雪的冈仁波齐——接纳一切隐秘与黑暗的圣山。 “……她不如当时一口气掐死我,至少,我还能恨得光明正大点。” “反正我的命也是她给的。可我放弃挣扎,等着她亲手掐死我的时候,她忽然改了主意,一把把我丢出了大门外,让我滚。当时,我吓死了,没命的跑,她好像变成了个恶毒的巫婆,乘着黑夜在后面追我。我躲在房子外面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我想她酒应该醒了,才大着胆子回去。” “那天晚上,我妈开煤气自杀了。” “长大了,我想起那天晚上房间里怪异的味道,我才明白,那是煤气。最初,她是想带着我一起自杀的。” 易燃忽然觉得,他刚叽里呱啦说的那一串,有多可笑。 “你不是别人,没办法思考别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所以,别劝了。生活对你来说很美好,你还有崇高的理想,可对我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赎罪——赎毁掉我妈生活、前途、声誉和人生的罪。” “不过最后这两天遇到你,挺好的。”顾培风低下头,冷风刮得他黑发瑟索。 “你是个好人,我……祝你实现理想吧。回去吧。” 易燃坐着没动。 “至少,你把车开远点。”顾培风换了个角度,“车上还有两位女生。” 这个的确需要考虑,叮当她们,自小家境优渥,没见过黑暗和具有冲击的事情。 易燃回去开车。 山道狭窄,他倒了好几把才把车换了方向,刚要左转弯,下意识瞥了一眼后视镜—— 顾培风刚刚坐着的地方,已经空了。 招摇的树冠晃着,惊起一片寒鸦。 他好像一只飞鸟,扑棱消失在圣山前的冷雾之中。 “后来呢。”苏齐云竭力维持自己声音的平稳。 “我承认,我是个胆小鬼。”易燃也低下头,“当时我嚷嚷着说的起劲,要什么买一送一,但真到那时候,我没那勇气。我开着车,急忙冲下山去,路上遇到了磕长头的僧侣。之前我听过僧侣年年转山的事情,我想他们对附近的路途应当比我熟悉,就寻求了帮助。” “快半夜的时候,我们在山谷底下找到了他,就剩下一丝气,加上失血过多,轻微脑震荡,医院住了几天,又躺在牛车上养了足足半个多月,他才好起来,一能走,又跟着僧侣转山——我不知道他转山祈福的是什么。不过我想,和当时玛尼堆的石板上的东西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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