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南拿出香烟夹子,摸了一根点起来吸,微弱的红光白雾里一明一灭。书卿沉默地从他手里把那支烟拈过来送进嘴里,抽不惯,喉咙里“吭吭”地轻声咳嗽。 少南又衔出一根烟道:“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书卿问:“想什么?” 少南道:“我想到苏南——等她像你妹妹这么大,我还不知怎么担心她呢。”少南呼了一口烟,在书卿听着便像盘旋着一团叹息,他们都想到秀南,黑暗里一个凄婉苍白的剪影。书卿仰起脸望着月光,轻声说:“等到她长大,还不知这里是个什么世界。” 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十分惶然。从32年那回打仗开始,上海人都有一种惊弓之鸟似的心态。以前老觉得上海万年太平,突然打起来,连灯火也要管制,每天早上起来先听人家说铁甲车到了哪,到闸北、到江湾……在学校看号外,胆大的男学生按报纸上写的去前线“观战”,当然是晚了,回来对他们说难民游魂一样,灰头土脸在废墟里找吃的,满地焦土——倒像巨型的火灾。谁也想不到,再过两天炮弹就落到学校里,停课了才逃过一劫。 战争结束,一切能涨价的东西都翻了倍。物价一贵就再难回去了,奇异的是贵成这样一个个还是活得十分缄默。 “大不了我们将来也出洋,不去欧洲,去美国。” 书卿有些惊诧,固然是没人想留在上海等打过来,但也没考虑过那么远。少南又自嘲:“我一向是逃跑主义,在外国人眼里也不过是高级一点的东方难民。” “……我们?” “我们。”少南的手垂下去,指缝里绕着一缕白雾,侧过头飞快地同他一吻,呼吸间全是新鲜的烟草燃烧的香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要不要陪我走?” “走。”书卿微笑,这当然是句用不着考虑现实的问话。 “也许等苏南嫁了人就可以走。” 书卿看见一簇烟灰掉下去。“我以为你是彻头彻尾的婚姻制度抵制者。” “……也对。” 少南笑笑不再说了,书卿也假装不在意。等苏南结婚,那要多少年?谁能说得准那时候他们还在一起? 两个人循着路灯走回去,好像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握着手,整个城市睡得人事不省,条条弄堂血管般蜿蜒到上海的深处,按理说应当有一处心脏,不知道哪里是上海人的心脏。他自己的心脏却是不安地怵动着。 “碧媛不是小囡了,”少南又宽慰他,“我们自己先不要怕。” 书卿没做声,不愿意说正因为她不是小囡了才值得担心。他们茫茫然走到天亮,书卿又惦记他母亲,所以少南陪他先回鸿祥里通个消息,其实真要出什么事,这时候也已经来不及了。 路过一爿西点房,书卿在剔透的玻璃窗里看见自己的面孔,浮在新烤的果酱夹心面包和小蛋糕上面,胡茬凌乱,大概也已经有三分像战火下挨饿的难民。那玻璃上忽然新添了一张年轻女孩子的脸,映出来像褪了色的画报,黑大衣裹着学生制服的蓝布罩袍,头发乱蓬蓬的,有一大撮给风吹到头路另一侧去,她对着橱窗当镜子梳理了一下。两个人看见对方都吃了一惊,书卿还没说话,碧媛先笑起来了。 “快去买报纸,”她说,“有记者拍到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近代史的时间线,这里写的是1935年12月上海学运声援北平“一二九运动”。 参考资料: “……19日又召开了全体学生代表大会,决议随同上海各大学迅速恢复上海大学生联合会,并联合各大学向上海市政府请愿。19日晚,全市40余所大中学校约6000名学生汇集交大,列队步行经中山路向江湾市政府迈进,经过一整夜的徒步跋涉,20日拂晓到达江湾。请愿学生齐集市府广场,向市政府当局提出解散华北傀儡组织,释放平津被捕学生,保障学生爱国运动,惩办镇压学生爱国运动的官员军警等7项要求。” ——来源:上海交通大学党史校史研究室《民主堡垒:战斗在交通大学的中共地下党(1925-1949)》
第二十六章 蚕茧 前一晚街上的游行大军冲到书卿脑子里,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不认识碧媛,一直以来她在他心里是受气的形象。书卿怔了怔,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告诉我?”碧媛道:“我告诉你,你不告诉妈?” 书卿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没想到碧媛看他是跟他母亲归为一路,仿佛过去他们俩的秘密都不存在了似的。他当然知道姊妹兄弟之间天然有一种竞争,争吃喝,争财产,没什么财产就争那点不多的关注。然而他们谁都怕被看作跟母亲一起的。书卿想想,又觉得他母亲十分可怜。 碧媛把面颊上贴着的头发捋到耳后去,向着少南颔首,“虞先生。”少南倒十分高兴,道:“昨天游行也有谢小姐吗?我们乘电车在半路上遇见了,还跟着走了一段。”碧媛道:“咦,这样巧——那你们看没看见一条横幅,反对华北自治的?”少南道:“我的确不记得了,华北自治怎么呢?”碧媛笑了起来,大约因为风大,她不时拢着头发梳一梳通,歪头的神气有少女的娇羞,但在书卿看着,那狭长的眼睛背后带着一种令人惊异的热情。 “那一张——”碧媛拖长了声音,“是我写的呀!” 三个人站在西点房橱窗前,嗅着新烘出来的面包,热腾腾的白脱和蜂蜜的焦香,空气中围着他们,把他们和挑着竹篓卖青菜的小贩、讨饭瞎子、红头阿三,隔绝成另一个世界。碧媛又解释她本来要用红墨汁,他们不干,因为像血书,固然悲壮,但不够傲气,好比旧小说里寡妇咬破手指头在公堂击鼓鸣冤,说学生要“文人风骨”,现在她提起来还是觉得遗憾。 “可惜没来得及问是哪家报社。万一登出来是张翻白眼的,或者头发都扑在脸上……” “不要紧,”少南说,“我知道他们,总归选最好看的才登,而且像谢小姐,是最适合抓拍的,真到照相馆里还拍不出那样好。” 碧媛低头笑笑。穿绿制服的邮差背着鼓囊囊的大包掠过,铁杠子擦得锃亮,昂首挺胸,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向碧媛吹口哨,又拼命按脚踏车铃。碧媛立刻垂下脸,两只脚轻轻跺着,旧黑皮鞋的底有些松。那回跟少南相亲失败,他母亲又看中邮差是金饭碗,一个月三十块,年赏再加二十,还省了衣裳钱,于是到处托媒人。说得多了,免不了被人拿这事打棚。笑话闹到学校里,觉得人家看她的眼神都有种异样,从此躲着一切邮差。脚踏车走了,她才向书卿咕哝一声:“哥哥的脚踏车被我弄丢了——嗳呀,还不是他们人太多。” 书卿刚听见没什么,走回去路上才觉得生气,蛮好叫碧媛骑他们堂屋里那辆旧的。少南尽管没说话,心里也一定十分气苦,倒不是钱的问题。 走进鸿祥里,碧媛立刻微妙地一驼,伛着背,头几乎缩进腔子里,黑大衣夹着脸,像个灰扑扑的鹌鹑。对过王家阿姐在门口扫地,看见他们尖声道:“喔哟!大姑娘哪里白相去啦!”书卿一径拉着碧媛气冲冲地走过去,背过脸摸钥匙,一声不吭,不用想也知道是他们那房客同王家阿姐噶三胡,什么都讲得出。一道上午的阳光从门缝里打进堂屋,地板上倏然一亮,如同教堂唱诗班里高亢地歌颂“圣洁的光”,紧接着“砰嗵”一声。谢太太看见碧媛,从阴森森的堂屋深处蹿过来,迎面四五个耳光。 “你还有脸回来?我当你同野男人死在外头!” “妈!”书卿拦到她们中间去,“这话不好乱说,就是到张家去的,不信你去问。” “好哇!我现在就去张家,让我对出来你瞎讲八讲,你就给我滚出去,别认我这个妈!”谢太太指指碧媛,穿着短袄就往外走,碧媛不吭声,抿着嘴把脸往旁边一掉,不愿意看她。 “嗳!”书卿抬高点声音暗示他妹妹,不见得真给他母亲闹到别人家去。 “我欠你的?”他横在门口,他母亲又转身冲到碧媛跟前,“照照镜子,看你一副死人面孔!” “我死人面孔,爸爸也是死人面孔,什么时候我也死了你就高兴了。” 他母亲敏捷地从屋角拎出一只鸡毛掸子,那样一双小脚竟跑得十分稳当,劈头盖脸抽下去,骂道:“那你怎么不去?反正姑娘大了,能做主了,做舞女做小老婆,尽管去死在外头。我为你操什么心?人家早把自己倒贴出去了。” 鸡毛掸子一摔,她又坐在碧媛脚边哭起来:“你说——你怎么不说?我哪里说错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哭得像寡妇送葬,捶地板,扯碧媛的大衣,扯得她站不住。她真当寡妇那年倒还没这么着。每次诉苦都是一样的规程,最后总要把谢洪升的坟再掘一遍,“瘪三!畜生!我早知道你下不出什么好种!”。 “妈别生气,这点事也不至于。”书卿去扶她。他母亲一头滚在他怀里,终于又说回她第一个丈夫,“龙生龙,凤生凤!” “可不是,难怪我去做舞女,做小老婆。” “谢碧媛!”书卿骇然地开口。 谢太太飞快地捡起鸡毛掸子往碧媛身上抽。出奇地沉默,只有胡胡的风声,她不吭气,碧媛也不躲,用轻蔑同她对抗,两手装在大衣口袋里,脸上带着点习以为常的嘲讽。书卿突然觉得一种横亘深壑的悲哀,替他母亲——倘如女儿宁肯说自己失贞也要攻击她。只有女人深知女人的弱点,譬如头发和不检点的把柄。他固然也厌倦他母亲,还没到这地步。 书卿拖着他母亲上楼。谢太太的哔叽棉袄子,肘弯贴着掌心又滑又冷。他站在楼梯半当中回头望望,碧媛仍旧立在那儿,眼睛里呆滞的神气。 晚些时候他再下楼,她已经不在了,他又折上楼找她。碧媛新换了衣裳照镜子,没梳头,短发乱糟糟的,一件孔雀蓝绣金线的旗袍紧裹着她,裸露出一部分冻得发青的四肢,但脸上像搽胭脂的时候下手重了,满颊鲜红。书卿认出这件旗袍,就是去年少南来家里吃饭那一回,他母亲年轻时的衣裳改的。碧媛的胸脯很鼓,他不记得自己妹妹什么时候长大的,女孩子发育起来的速度实在非常惊人,书卿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他们中间究竟隔着一层。 碧媛转过来,才哭过的眼睛发红。他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开口,又不想提他母亲,碧媛的神情已经表示她十分满意,两败俱伤,他不知道她是否觉得快心。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嫉妒她抢了他的资格,因为家里绝不能再多出一个人发疯,要发疯也只能是女人。 碧媛先开口了,道:“虞先生跟你一起找我的?”书卿道:嗯。”碧媛又问:“一整夜吗?”书卿又道:“嗯。”碧媛耸耸肩,露出哀婉的微笑,“虞先生的家庭,没有我们这样的母亲。”书卿默然地在镜子里看着她,华丽的旗袍里一个蓬头垢面的、苍白的人偶,令他想到时装店里悬空挂着的木制模特儿,疲倦地撑着洋服。他轻声说道:“其实……究竟打不打得起来,谁都讲不清,学生还是太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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