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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紧任务重，但这是诸位的职责所在，要全力以赴。”领队的医生话不算多，简明扼要地交代完主要事项，看了眼手腕上的表说，“生活必需品队伍会统一采买，来不及回去取也不要紧。条件会艰苦点，但基本的保障都会给到。大家交接好手上的事情，跟家属做好解释工作。两个小时后，还在这里集合，会有车辆直接送我们去机场，与其他医院抽调的同事们一起出发。” 因为已不是第一次应对这样的重大事件，全国的各级医院对此已有了完备成熟的预案和经验，队伍调集和组建得非常快，竟是立刻就要出发。队伍解散，叶嘉茂想抽空确认一下师祎的状态，刚喊了一声“师祎”，就被上级医生叫住，应该是有事找他。不过师祎似乎听到了，正回头看他，叶嘉茂赶紧举起手机指了指，比划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说： “叶茂！给叶茂打电话！” 与此同时，坐在纪委办公室里的贺骏接了个由贺祐转交的电话，电话那头将不久前南大附医麻醉科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报告了一遍，然后向他请示。 “去救援队不用拦着，有事做他倒心安，也不总想着这些。换下来的药先送过来，我想想怎么处理。抓紧去把救援队的事打理一下，这个比较急。去可以，人不能有闪失。别分去太危险的地方，再找贺骅看看部队里有没有能照应的。” 师祎私藏的药品每日都有人小心替换，因此贺骏并不着急。他简单吩咐后就切断了电话，往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继续抽着烟，贺祐立刻接过手机安静地退了出去。左右两侧的沙发里分别坐着省纪委与公安厅的相应负责人，三人差不多年纪，都是旧识故友，其中一个等贺祐出去了才开口继续说： “你可想清楚，扳倒这批人，贺家也得倒，你自个儿是站不住的。” “所以我才来自首，至少进去呆着能保命不是吗？”贺骏抽完了一支烟，极少见地笑了笑，那种淡漠的笑意与师祎有七分的像，“这些证据和材料我收集快有十年了，都是板上钉钉，绝对一个也跑不了。” 另外两人对视了一眼，刚刚说话那人斟酌了一下，继续开口道： “不是信不过你，可这么做对你、对贺家来说，都百害无一利，这跟当年扳倒师景贤可不一样。如果早知要有今天，这么些年你一边费劲力气想把贺家摘出来，一边又事无巨细收集罪证，这……这自相矛盾啊，图的又是什么呢？” 为了赎回我自己——贺骏心想。 少年时他想有拥有力量，想要金钱和地位，他相信这些东西能让他找回人生的主导权，为此他不惜暂时出让自由。而到青年时他想摆脱控制，想要贺家的权柄和真正的独立，他像被挂在嘴边的萝卜钓着拉磨的驴，相信只要他再割舍一小部分良知，就能换回他的自由。 可是并没有，他付出得越来越多，越陷越深。 贺骏很少有机会、但偶尔也会思考，这种野蛮的规则是否合理，这场权力的角逐又由谁策划，我们为什么要参与，又为什么要接受它的评判呢？现在人至中年，他只想逃离，想要灵魂的赦免和永恒的安定，想要真挚的依恋和赤忱的爱，想要真正使他自由的东西。而如果这些他已注定无法得到，那至少还能送给他的小鸟一件许诺已久的事。 “因为我答应过我的小孩，要让伤害他的人全都付出代价，是全部。”贺骏按下了心里的无数个理由，最后只说，“只要不牵连我家人，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尽量配合。” 身旁的两人再次交换了视线，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不再深究，只是用眼神指了指门外，问贺骏： “那你这个助理呢，可信吗？他不是也姓贺么？” 贺骏往门的方向分去一瞥，又收回来，把烟灭在了烟灰缸里，淡淡回答： “放心吧，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姓贺的。” “行吧，我往上请示一下，看看这事怎么办妥帖。你也知道刚刚地震，肯定多得是会要开，我们两个都得走了。”两位领导起身，与贺骏握了握手，“既然决定要做，你就不方便走动了，肯定要拘好一阵子。我去找找地方，这两天就先在这里凑合吧，也好安排人手保护你。” 说完开门离去。 贺骏在并不舒适的红木沙发上又呆坐了少顷，开口将门外的贺祐叫了进来，安排道： “换下来的药品还是销毁，医院里那份替换过也一样，不然留着是个麻烦。处理掉之前先把叶茂叫来，给他看一眼。” 贺祐记下了，一边提醒贺骏到了吃药的时间，一边问： “是需要安排叶茂做什么吗？” “不用，叫他知道就行。”贺骏接过贺祐递来的药喝水，仰头喂了进去，动作时牵动领巾，露出脖子上成片的可怖乌青，“往后也没人能成天追着他善后，总要有个人挑明，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他的血小板缺乏症本来只是不太严重的遗传病，可能因为劳累和高压，这些年愈发难以控制，开始显出症状来，并发症也有冒头的征兆。前些日子险些被师祎掐死，颈部大量毛细血管破裂又无法快速自愈，整个脖颈淤血肿胀得吓人，压迫气管和食道。当时差点窒息，送去医院就立刻插管，到现在吞咽都还困难。他费力地吞了药，垂着眼说： “我管不了他太久了。” 两个小时说起来挺长，但过起来很快。被抽调进救援队的医护人员们个个步履匆忙，有的手上还有病人要处理，有的急忙赶回家收拾行装，大部分人没带什么东西，都是背个包就出发了。叶茂在医院急救中心专门进出救护车的小门外，寻了个能看到大巴车停靠等候的角落，沉默地蹲坐着。师祎有手术，临到车快要坐满了，才急急忙忙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看手机，一直在打电话。 “老师……能不能再等等，我还没联系上我的…我的家属。”师祎跟并不同队只是来送行的导师梁主任说，“他午休打我好多电话我没接到，我得见他一面，就这么走了他会——”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叶茂从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了起来，连忙顾不上解释了，撇下老师就奔过去。 “叶茂！” 叶茂看清他模样后先是一愣，然后面无表情地退了两步到更隐蔽的位置，在那里等师祎来。师祎追过去还没开口，叶茂就举起手上一只鼓囊囊的双肩包，一言不发地递给他。包里收拾好了贴身的衣物和师祎惯用的洗护用品，还买了些新的一次性备品，笔记本电脑和师祎记事用的日程本也在，水杯、插头、手电之类应急用的小玩意一应俱全。师祎拉开包看一眼，顿时觉得嗓子发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丢下包在脚边，抬手上去就抱住了叶茂。叶茂始终沉默，被师祎抱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摸了摸他扎手的后脑勺，问： “头发呢？” 师祎能铺得满背的金色长发差点被削成毛寸，头顶还是长一些，留了半掌宽的刘海给他，可后脑和两鬓就短得像推子推的了，可见是剪得仓促。 “不合规定，刚被领队拉去剪了。”师祎不太习惯地摸了摸凉飕飕的脖子，有些无奈，“到了灾区可不迁就我这么多有的没的，剪下来好长一把，一根都没留给我，直接捐给肿瘤科的小孩做假发了。” 他说完，叶茂又不接话了，松手拉开了距离，站在半步远外看他。虽然叶茂惯来是话少的，但他眼神从不做假，几乎是控诉地望着师祎，把人看得心慌。 “我午休…没接到你电话，对不起……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是被叫去集合了，你别操心。”师祎避重就轻地解释道，“你做什么去了？手机不是在手上么，电话不接，消息也不看，怎么啦？” 他以为叶茂是不想他去灾区，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捉起叶茂的手亲他手心，说： “没事的啊，我们不去震中的，那是部队医院才能去的地方。我们主要是去填补后方医疗缺口，我一个麻醉医生，再怎么样也是在手术室里啊，对吧。” “虽然第一批去得早，但呆得时间也不会太久，会有第二批队伍来换班，还有其他地区的支援，就是辛苦点，不会很危险的，很快就回来，真的。”他用指腹揉搓叶茂的眼尾，轻声细语地专心哄人，“太突然了谁都没想到，但这是我的工作，每年各种援边援外的医护都很多，我肯定也毫发无伤就回来啦，别瞎想了，嗯？没事的呀。” 但叶茂依然沉默，由着师祎揉搓他，不为所动。等师祎招数都快使尽了，才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张叠了两叠的纸，用手指夹着，举到师祎眼前，问： “你真的还打算回来吗？” 师祎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他不需要打开看，只一眼就能认出那张纸条，是他在某个夜班突然再无法承受，从值班记录本上撕了一页下来。那上面记录了他每次手术后私藏的丙泊酚的剂量，还计算了以他的体重，需要多少药物以多少推速注射，会在多长时间内死亡。而就在昨天，他攒够了计划中的药品。 “我……” “下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叶茂嗓音有点哑，说话没什么起伏，眼瞳里的亮光却在颤抖，“如果没有……你还打算见到我吗？” 师祎嗫嚅着嘴唇，答不上来。他无法解释痛苦突破阈值瞬间的感受，也无法解释他渴望死亡、渴望解脱也同样渴望生存、渴望支援的状态，他只能僵硬地伸出手，试图无用但笨拙地安抚眼前人，却被一把狠狠推开吼到： “你答应要等我的啊！” 突然爆发的音量把周边人都吓一跳，探头探脑地看了过来。可叶茂不在乎起来是一点不管这些，暴怒地喊道： “要是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来，做什么给我希望啊！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啊！” 师祎试图拉住他，但被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一下比一下用力更狠，最后一巴掌差点要把他推个跟头。 “凭什么每次都是我被丢下来！凭什么一直是我追赶你！我很拼命了我追不上啊！”叶茂越喊越激动，一句一句毫无逻辑，“不要走不行吗！你怎么能……我不想再过那种天天做噩梦的日子了，我真的不能，不能再失去…我什么都没有了……就给我留一样都不行吗！”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怒吼里早就掺了嘶哑的哭腔，眼眶通红地质问： “你就当是为了我，就这么不值得吗！我不值得吗！” “再坚持一下啊！都到这一步了你再坚持一下，你等等我啊！” 叶茂痛苦地蹲跪在了地上，狠狠用掌根擦了下眼睛，再开口时已经没了力气，几乎是哽咽地说：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才能留住你…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可我真的不能失去你……凭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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