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以往,今日的祈祷没有恳切乞求,只有哽咽的感谢。 天未亮,星星还点着灯,村民安置好老人小孩,背着大包小包,一边清扫沿路雪,一边朝着雪山处朝圣跪拜——余温言短暂瞧见了。 他们身形佝偻,包厚重地垂落后背,走出一小段,村民弓着手背,匍匐在地,双手前探,尽管已经冻得通红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额头磕出一片雪印,嘴里念念有词,眼眶打转着泪花,比晚上的月亮还亮。 这是雪陵村的习俗,也不只是雪陵村的习俗。雪山白茫茫一片,看起来太冷清,附近的雪山总会挂满五彩斑斓的彩旗,写满祈愿,祈求平安吉祥,虔诚祈望能被听见心底的声音。 朝圣者总会沿着雪山边缘,一路朝拜,庙宇成为小憩场所,成为神的回音。 每座山各有各自的庙,承载各自的神,朝圣习俗不曾断过,除了雪陵山。 十年前大雪后,整个析木区风雪不要命地刮,不说朝圣路被掩盖厚雪,能否活着都成严峻的困境。彩带被淹没,心底的声音被藏入深处,无处可去。 十年实在太久了,久到村民的信仰就快被磨灭殆尽,百念皆灰。 余温言虹膜的白圈变得透明,渐渐散了,气血翻江倒海上涌,他蹙着眉,又咳出一口血,不知道哪来的水,拍在血珠上,溅起一片,将血珠稀释出空档的白。 “…何必呢,”陶晚沙哑又悠悠的声音从角落飘来,余温言眼眸扫过黯淡角落,月光上爬,落在陶晚失神的眼底,“你忘了他们怎么对你的么。” “我没忘,也不曾吃亏,”余温言说,“希望和信仰构成了我,我只是将信仰还给他们。” 他没有年少时的记忆,曾经听信陶晚诱导,耳听心受,相信是他发了高烧,才丢了他的年少。若他是雪山神,便也解释得通了。 黑夜在角落蔓延,遮住月光,光消失那刻,余温言看见陶晚嘴角的笑意,讥讽万分。 “愚蠢,”陶晚嗔笑,“说得一副高尚模样,你不就是在忏悔么,忏悔你将雪松柏症携带来,致使雪陵村接连死了近十人,你于心有愧,你只是在补偿。” 腕间紧箍的麻绳微动,余温言没搭腔。 “骗过自己,骗过村民,骗过所有视你们为信仰、为天光的人,什么狗屁神,不都是些冷漠自私的东西,你们也配叫“神”!”陶晚越发激动,直瞪双眼,指尖指着余温言,又愤懑划开。 锋利指甲在沉沉入水夜色中划过,在余温言脸颊侧留下一条长痕,没有火辣辣的痛感,余温言缄口不语,视线所落之处燃不起什么火星。 “温言,你就听妈妈一次,最后一次,”陶晚在求他,声音却没有温度,冰冷得像一块铁,“你肯救他们,那你救救我,救救你哥。” 余温言还是不说话。他还没从这场足足长达十几年的骗局里抽出神来,陶晚怎么能做到,在他面前演了十几年,又在一夜之间,将那些看起来真得不能再真的情感全部收回,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他迟钝地想,这份“不真的”爱似乎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他刻意回避开了。 还是他也在陪他们演戏呢,在谢秉川陆陆续续冷落他的八年间,抓住他唯一能瞧见的情感。 没有从前的记忆,余温言不知道父母的爱究竟应该长什么样,既然陶晚说爱他,那就爱吧。 只是现在到期了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 “给个准话。”陶晚还在为她的亲儿子求他。 内心烧着火,滚烫得难受,难言出口,更难疏解。他不清楚是不是发..情期的症状,只轻阖双眼。 陶晚似乎也没指望他答应,突然自说自话,“要是我从一早就知道,你便是那雪山神,我一定…” 余温言知道的,陶晚一定不会捡他回来。 可他还是低估了陶晚对雪山神的恨意,陶晚磨牙凿齿,眼神阴翳,好似正一口咬住他的手臂,势要撕咬下血肉般切齿开口,“一定不会让你活到现在。” 余温言闷笑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用余夏的命换我死,不是很值。” 陶晚盯着他,骤然失笑,抚上他的脸颊,蹭走他沾上的灰,温声道:“宝贝,你想多了,神不是什么稀缺玩意,也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东西,死一个,再补一个的事,很方便的,只需要继承衣钵,神就是表面上“永生”的信仰。” 余温言喉结上下滚动。 “怕了,”陶晚漾开笑意,“不怕,你答应妈妈,控制雪山温度,谁来妈妈都护着你。” “不用了,”余温言垂睫,“这不等价,我不需要。” 交易换来的爱,能称作什么爱。 该是好笑极了,陶晚骤然笑出声,“等价……你怎么能这么自私自利呢,余温言。你用着我们家的姓氏,住着我们家的房子,这些年没有余敬替你打点,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余夏曾经真的把你当亲弟弟对待,我们也真的把你当亲儿子……” 似是自知亏,陶晚声音越发小了,散在夜里,又很快提高音量,来回踱步出声:“是,我的确恨你,但在知道你身份前,我也不曾亏待过你,这么多年情分,你说丢便丢,真够狠心的。” 又成他的罪孽了。 “妈妈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陶晚循循善诱,“你心里还是有你哥哥,有我们的,对吧。” 该说陶晚愚蠢,还是说陶晚太恨他。 陶晚明明清楚,他之前有多信任他们,自洽逻辑也要相信的程度,陶晚只需要再演几天,哄着他骗着他,解决完余夏的信息素,他也便彻底失了作用。 自小耳濡目染,余温言见识过太多陶晚舌战群儒、叱咤名场的场面了,陶晚出了名的能忍,也出了名的记仇。 在他面前,却一刻也不能忍。 余温言说:“你没说错,我的确冷漠、自私、无情。你猜对了,我和历代雪山神没什么两样。” 此刻惹怒陶晚并不明智,余温言也不只是想逞个口舌之快。 后腰胎记又再度滚烫起来,灼热万分,他俯瞰整座雪陵山,在这栋屋子附近察觉到了新的热成像——有人靠近这里了。 他留有后手,不能让陶晚现在走。 新身体终于适应了新身份,麻绳同他腕间接触的地方,已经开始烧焦瓦解。 陶晚眼里燃着怒火,掰起余温言的下巴,指甲深深没入皮肤,“你若是想马上去见历代山神,可以再多说一句,我念在曾经母子情上,同你好说歹说,你不领情,也别怪我心狠手辣。” 刀锋偷来月光藏进余温言眼底,锐利的刀光袭来,他沉着气,随时准备挣脱麻绳反制。 楼下骤然传来猛烈爆炸声,整栋楼不停晃着,陶晚没站稳,刀脱手跌地。有人推开门跑进来,在陶晚耳边小声道:“姐,有人把半边楼都炸了。” 陶晚错愕一瞬,戾气染上眉头,冷声:“自投罗网。” 又指挥来人:“你,看着他,别让他跑了。”继而匆匆走出门外。 来人应声,还未转身,就被余温言用绳子裸绞得失去意识。 扔开绳子,余温言一瞬腿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逃出门,步入长走廊,朝越来越近的热像走去。 没有打草惊蛇的打算,但热像来的方向总归和门口相通,无论来者何人,同陶晚有什么过节,又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甚至能瞬间炸毁半边楼,他都打算避开,至多瞧一眼长相。 越来越近了,余温言停下脚步,躲进一旁的折角,屏气吞声,背靠墙壁大气不敢出。 热像很快路过,戴着黑帽黑口罩,却瞧出玉树临风来,步伐沉稳,不紧不慢,宛如在散步。 他没能看见脸。 余温言也没放在心上,等热像远离了,才藏踪蹑迹返回走廊。 没能走出几步路,那热像骤然消失了,闪移出现至他身后刚拐过的拐角。 一阵骨寒毛竖,余温言蓦地回身,撞进一双不知为何万分熟悉的琥珀色眼眸间。 疼意袭来,待余温言回神,才发觉自己被彻底钳制住了,挣脱不开。 热像摘下黑帽,露出深棕色发丝来,笑得纯良,出声却浸了寒冰:“复制人No.F-476,很遗憾告诉你,你的身上不止芯片具有监视功能,损毁芯片触犯《复制人守则》第一章第1条,复制人必须服从管控,第三章第107条,复制人不得损毁芯片。” 谁? 余温言一阵战栗,惊恐望向那双熟悉的琥珀眸,忆起江无漾电话里那冰冷的机械声。 他就是背后的管人? 余温言挣脱不开,死死咬着唇沉声道:“带走我。” “他不会带走你,”陶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气定神闲地走来,将手里拖着的人丢到他们面前,“你也不会走。睁眼看清楚这是谁。” 鸢蓝色发丝惹眼得很,余温言瞳孔骤缩,颤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音词。 “炸了半边楼,还以为有多大能耐,不还是被我们巫师提前预测了走向,”陶晚嫌弃地拍了拍手,“谢秉川聪明点,就该和你划清界限,从此不再往来了。” 原来陶晚口中的自投罗网,是真的早有准备。 他曾听江无漾提起过巫师,这个人身世浮沉,百般迫不得已,当初的手术只是被当作枪使。 江无漾又被骗了,巫师分明和陶晚是一伙的。 陶晚轻笑:“和我配合,我不会对他动手,别再起逃走的心思,我知道他不能离了你,你更不能离了他。”
第31章 31.宣告死刑 陶晚换了铁链绑着他,除却周围三面透明的墙,最后一面墙消了雾面,他能清晰瞧见被绑在正对面隔间里的谢秉川,昏迷不醒。 “宝贝,该履行承诺了。”春风拂面,陶晚眼尾蕴着笑意。 皮肤还滚烫着,余温言只觉得恶心。 “真恶心,”余温言没有遮掩念头,“你收古玩吗,见谁都喊宝贝。” “那你肯定是最值钱的古玩。”不痛不痒,陶晚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余温言的话没在她心里留下什么痕迹,“你看看对面是谁,再斟酌斟酌你的说辞。” 谢秉川在隔间呢。 余温言也懒得继续打哑谜了,直言,“我不会。” “你怎么可能不会。” “你比我还先知道我是神,肯定比我懂,要不你教我。” 陶晚的脸上出现短暂空白,她愣了愣,犹豫着望向倾靠在边上的巫师,巫师依旧戴着黑帽黑口罩,帽子布料垂落,遮住半边琥珀色眼睛,闻言挪着眼眸朝余温言看来。 “你没有和前一代神接触过么。”巫师问。 “谁。”余温言说。 陶晚冷着脸对巫师出声:“你明知道雪陵山前一代神死于天罚。” “余温言如今26岁,上一代神消散于21年前,中间没有其他神出现,”巫师眼眸明明是暖色,说出口的话却总是冷的,“接替神位仅有两种可能,继承或者被审判者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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