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完衣服,周途颇为不习惯地在全身镜面前看了又看,但其实他个子高,因为有锻炼,身材也很不错,衣服掐出一截窄细的腰线,更显肩宽腿长,站人堆里都十分显眼。 于是乎,经理将周途派到店门口去揽客。 整整一上午愣是没和陈灿说一句话,只能远远看着那道身影楼上楼下忙得不行,期间还遇到蛮不讲理的大爷大妈,操着A市本地的方言骂人。 饭点过后,才终于能休息。 陈灿去喊周途,却见对方冷着张脸,却一丝一毫气势都没有,像朵被蹂躏了的花,毫无生气。 “怎么了?”陈灿问。 周途一脸怨气地望天:“一上午被找了三次茬,介绍了两次对象,还有小朋友把冰淇淋泼我鞋上。” 明明表情满是无奈,陈灿却忽地觉得,眼前人意外鲜活,听着他的描述,甚至能想象出被冰淇淋弄脏鞋子的周途正要发火,却低头看见一个小豆丁时无奈的表情。 陈灿没忍住弯起嘴角,很快被周途捕捉到,他捏住对方的脸颊,故作凶狠:“笑什么?看到我出糗很有意思吗?” 陈灿一点没害怕,反而笑容更盛,反手握住周途的手腕,点点头:“嗯,很有意思。” 周途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中途吃饭和休息有一个半小时。 才站半天,周途就感觉腰酸腿疼,想想陈灿上午跑上跑下,肯定比他累得多,于是主动去后厨打了两份饭,找了个僻静的位置,让陈灿先吃。 “你干什么?”陈灿睁大眼,看在自己面前蹲下的周途,正麻利地挽起袖子,不知道要做什么。 “给你捏腿啊,”周途仰起头,语气颇为认真,顶灯泛着柔光,照得他眼睛亮亮的,“周师傅的手艺你就放心吧。” 休息时间店里播放着轻快的音乐,远处的卡座里,几个人正开怀地聊天,哄笑声时而传过来,但这一角,安静而美好,陈灿低头,只能看见周途认真的侧脸,一寸寸揉捏着他疼痛泛酸的肌肉。 陈灿在这刻再次感知到周途的喜欢。 一天的时间终于过去。 下班时周途腰都挺不直,经理问他要银行账户,待月底的时候打工资过去,他想了想,说:“可以打进他卡里吗?” 说完,指了指陈灿。 经理一脸疑惑,周途却不,理直气壮道:“他是我们家管钱的。” …… 推开店门,带着凉意的风扑面而来,让陈灿发烫的脸颊稍稍和缓,他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把周途拉在后面一段。 周途只能加快步子赶上,“走这么快干嘛?” 陈灿不理他。 周途又堵住他路,“生气啦?” 说完还要低头去确认陈灿的表情。 周途站直,伸手将陈灿捞进怀里,贴得极近,在喧闹嘈杂的马路边,压低声音,“我又没说你是我老婆。” 话音刚落,陈灿愣住,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在脸颊升温前,他挣开周途,快步朝前走去。 当晚就是周途怎么哄,陈灿都不理他,孤单寂寞冷地抱着自己的被子凄凉睡一整晚,第二天早上顶着一双浓重的黑眼圈诚挚道歉: “我才是老婆,好不好?” …… 月底的时候,陈灿真的收到了两份工资,他想转给周途,对方却怎么也不收,还要无赖地说:“挣钱给我老公用怎么了?” 他现在还真不敢说陈灿是他老婆。 新的一年仿佛变得都变得十分顺利,和周途的感情逐渐稳定,逐渐适应后,学业压力也没那么大,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从小陈灿就觉得,自己不是个幸运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倒霉:异于常人的身体,不健全的家庭,上学后被霸凌……上天都仿佛不想要他好过。 但这一年,他觉得自己幸福过了头,越幸福便越觉得不安,好像某一天,老天就会把他全部的幸福都无情收走似的。 又是个周六。 陈灿和周途去了兼职的店,才过十一点,店里浩浩荡荡来了一大堆人,为首的他们最熟悉,江开。 听说好兄弟为了对象来打工的事后,江开就开始张罗起来,拉了一帮人来吃饭,特意让陈灿开单,只为了能让他多拿钱。 当然这也是周途偷偷要求的。 “周大少爷,为了对象过来打工,真是感动得人涕泗横流啊!”江开表情浮夸,挤眉弄眼,就是想让一边的陈灿听见。 “得了,正常点,”周途上完菜,准备要走,“跟你说的那事准备好没有?” “放心放心,包我身上。” 不久之前,周途还是觉得要给陈灿补过生日,让江开帮忙定了家餐厅,又让人帮忙参考要安排些什么,江开最拿手这些,拍着胸脯将事全揽了过去。 随口问了句之后,周途就又去前面揽客去了。 当天晚上,江开发来个文档,详细地列了各种各样的生日安排,看得人眼花缭乱,周途粗略地看了下,刚要回消息,陈灿从浴室出来,他忙退出聊天界面,接过毛巾给他擦头发,“累不累?” “还好。” …… 凌晨时,陈灿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 他摸到床头的手机,接听,在听到内容的瞬间坐起身,动作幅度太大,弄醒了周途,他语气沙哑:“怎么了?” 陈灿脸色煞白,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 电话那头,亲戚的声音很沉: “灿,你爷爷……快不行了。” 听到消息的周途睡意全无,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因为时间太晚来不及等司机,他只好亲自开车。 上车后,陈灿愣愣地坐着,周途去抓他的手,发现手指冰凉,还在发着抖。他安抚地拍了拍,说:“别急,我已经给当地的医生发信息了,他们很快就会赶到你家去。” 赶到陈灿家时天蒙蒙亮。 农家小院里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甚至还有农村办席面的厨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确定老人快不行了,已经着手办后事了。 陈灿的两条腿几乎要失去知觉,麻木机械地朝房子里走,刚进门,就被浓重的药味熏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一个干枯、衰老的人躺在床上,瘦得几乎只剩一具骨架,陈灿努力辨认着,还是不敢相信,这是才几个月没见的爷爷。 曾经爷爷因为心脏病常年吃药身体浮肿,是个微胖的老头,此刻却如一具枯骨,连呼吸都是格外艰难的事,目光浑浊,面无血色。 奶奶坐在床边,垂着头,一言不发。 站在门口的陈灿愣着,不敢向前,巨大的无措裹挟着他,让他不知此刻应该做些什么,他被吓得傻了。 门外,周途找到几小时前赶来的医生。 “贲门癌晚期,因为心脏病没法动手术,两个月前老爷子主动放弃治疗,之后我们劝了很多次,他还是坚持出院了。” 周途蹙着眉,语气沉着:“还有办法吗?” 医生摇头。 院里聚集的除了陈灿家的亲戚,还有不少是村民,乡下人淳朴,哪家人有大事都会自发地来帮忙,这时候有人低声讨论: “这病最后是活活饿死的啊。” “上次见老爷子,精神还蛮好,现在瘦得啊……” …… 周途听着这些,只觉得心情沉重。 他在外面等了许久,直到院子里的人散开,让出一条路,一口漆黑的棺材被抬进院子里,紧接着又有人拎了几个大袋子进来,他们说是寿衣之类的东西。 很快,属于陈灿爷爷的那间房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屋外的人们轻叹这,开始搭把手布置起来。 周途的目光始终盯着那间房子,直到有纸钱燃烧的灰从窗户里飘出来,他还是看不见陈灿,不知道他此刻怎么样,他想安慰他,却又想,对方现在更需要一点时间送爷爷最后一程。 纸钱燃烧之后,高高地飞到天上去,整个院里到处都飘着灰,头发上、衣服上都沾上,周途伸手捻住一片,低声说:“请您放心地走,我会好好对待他的。” 专办红白喜事的乐队开始唱起歌来,强挤出的哭腔配着漫天纷飞的纸钱灰烬竟透出几丝悲凉来,在场的人无不受其感染,年轻一些的人偷偷红了眼眶。 不久之后,陈灿被两个人扶了出来。 他面色惨白,却因剧烈的咳嗽而涨红了脸,不知是悲伤还是被烟熏出的眼泪挂在脸颊上,他手里紧握着一只信封,攥得手心几乎要出血。 周途快步上前,接过他,搬了把椅子让人坐下,自己则站着,将陈灿揽进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沉默不语。 “他不认得我了。” 陈灿的声音哑而干涩,发着抖,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他不认得我了……” 医生说过,陈灿爷爷的肿瘤长的位置不好,随之越长越大,会堵住食管,吃再多东西都难以咽下,人会快速消瘦下去,况且,还转移到了全身的多个器官。 其实昨天晚上人就已经不清醒了,对着同辈的人喊孙儿的名字,死死地攥着床单不肯撒手,声音苍老无力,看得人难受。 陈灿手里攥着的,就是老人在弥留之际,藏在床单下的东西,信封里是一沓厚厚的纸币,还有一张亲笔信。 他不敢看,也不看放下,只能紧紧攥在手里,亲眼看着爷爷闭上眼咽了气,一直糊涂的奶奶像是感应到了,忽然大哭起来,而床上的人,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相守了几十载,日子过得再艰难,老人也总是把一切好的都留给妻子和孙儿,这一回,却早早地撇下他们离开了。 陈灿最后是被周途抱进卧室里去的。 其实没睡着,屋外的丧乐震耳欲聋,想睡也睡不着,他睁眼望着天花板,觉得心空了一块,茫然得要命。 良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展开那封被他攥得发皱的信。爷爷读过高中,写得一手好字,这封信里的字却过分潦草,像是忍着痛一笔一划写下的。 信的内容令陈灿浑身僵住。 原来,爷爷在两个月前就知道,他和周家交易的事情,知道自己为了爷爷的病,不惜答应那种要求,信中字里行间都透漏着老人的痛心。 却没怪孙儿,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拖累了陈灿,才会突然放弃治疗,回到乡下的家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了黑色的墨,陈灿痛得浑身发抖,终于没能忍住,低低地哭出声来。 是他害了爷爷,从始至终,因为他的降生,给这个家带来了不幸和沉重的负担,爷爷不得不辛苦地劳作,以至于拖垮了原本就有病的身体……一切都是他的错。 可他,却在老人忍受病痛等死的时候,在大城市里享受他所谓的“幸福”,像个小偷一般,竟然还担心着,虚无缥缈的幸福有天会从指尖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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