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得是误会,也不见得是冲动导致的。我觉得你当时很冷静,说得也很清楚,我也完全理解了你的意思。”阿列克谢说道,他感到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没有丝毫起伏。“我认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需要重新理清的地方——你结婚了吗?” 瓦列里愣住了,随后低声回答道:“没有。” 阿列克谢嗤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瓦列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难道你……” “没有。”阿列克谢干脆地回答。 两人陷入了沉默,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阿列克谢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突然很想问瓦列里是否记得那些他们一起骑车去普里皮亚季河的下午。蝉鸣声永远在树林里回响,斑驳的阳光照在他们裸露的皮肤上,还有总是穿梭在回忆里的驼鹿。那个时候阿列克谢觉得每一天都格外漫长,现在他却只觉得四年如一日,那些在莫斯科独自生活的日子乏味得让人不知从何说起,失意、落魄、穷困都成了记忆里模糊的一片,很多时候,他都偷偷拿那些泛着暖色的时光去舔舐不如意的现实。 阿列克谢知道现在追忆这些毫无意义,他迅速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看来你已经实现童年时的梦想了,我记得你当时说,长大后想要在核电站工作。” “可以这么说,我一个月之前才正式成为高级反应堆工程师,彼得也是如此。”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瓦列里继续说道:“彼得刚毕业就结婚了,他的妻子也是乌克兰人,现在他已经有一个两岁的女儿,跟彼得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你这些年在莫斯科过得怎么样?”瓦列里问。 “每日都在为了挣钱和鸡零狗碎的事情打交道,有时候冒着风险写一些不入流的文章,但它们大部分都被锁在了抽屉里,和蜘蛛、书虱作伴。”阿列克谢坦然地说道,“我还写过一些儿童诗歌,写过超市促销广告,写过寻猫启事。这已经是我毕业后找的第三份工作了。” 瓦列里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瓦列里的公寓楼下,阿列克谢还记得几年前从这栋公寓楼走出来的时候,外面正在大雪纷飞。而如今四周已经冰雪消融、草长莺飞了。春天要到了。 瓦列里阿列克谢在想什么,“上去坐一坐吧,我那还有些面包和果酱。”他提议道。 一进公寓,瓦列里就钻进了厨房。阿列克谢一个人在客厅徘徊,时不时忍不住上手触摸那些在他记忆里留痕的物件。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瓦列里的卧室,里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有一股他熟悉的松木的味道,木制书桌上摆放着和核物理有关的书籍,桌脚下摆着几摞看起来破旧不堪的杂志。 阿列克谢好奇地把这几摞杂志搬出来,小心翼翼地翻阅了放置在上面的几本,他惊讶地发现这些杂志都是一些儿童期刊,但它们并不来源于同一家编辑部,有一摞的名字叫做《篝火》,还有一摞的名字叫做《穆尔兹卡》——而阿列克谢给这两家杂志社都供过稿。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他屏住呼吸弯着身子把放在最角落的、堆叠得最高的一摞杂志抱了出来——那居然是厚厚的一沓《莫斯科街头》! 让阿列克谢感到不解的是,这几摞杂志尽管横跨的时间足够长,但没有一期刊登过他的文章,也就是说,瓦列里精准避开了所有刊登着他作品的期刊。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脚步声,阿列克谢慌忙把这些杂志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滴水不漏的时候,他猛地站了起来,头砰的一声撞到了桌子,一瞬间蔓延开来的疼痛感让阿列克谢捂着脑袋坐回了地上。 瓦列里跑进了屋里,他看到桌脚被翻动的痕迹,心中已经了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阿列克谢扶了起来,让他坐在了凳子上。 疼痛慢慢消散,阿列克谢知道自己什么都没瞒住,干脆说道:“看来这四年多你的兴趣爱好增添不少,以前从来没发现你喜欢看莫斯科新闻和儿童文学。” 看到阿列克谢并没有受伤,瓦列里放松下来,并没有因为阿列克谢的揶揄而恼羞成怒,“几年前你的父亲从莫斯科回来后,我问过他你的消息,他说你现在在写儿童文学,我记下了他说的杂志的名字,每个月都去报刊亭买最新一期,看看里面有没有你的文章。” “那《莫斯科街头》呢?这只在莫斯科售卖。” “你还记得彼得有一个在莫斯科工作的姐姐吗?我托她每个月帮我寄最新的一期过来。” “看来你并没有如愿买到刊登我文章的那几期。” 瓦列里愣了一下,随后理解了阿列克谢的意思,他摇摇头,没有解释。他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了一沓堆叠得十分整齐的杂志,每一本都被保存得很好,只有一些翻动的痕迹。 “刊登着加布里埃尔的文章的杂志我都放起来了。我知道这些年来他创作过儿童诗歌、少年探险故事、油价上涨新闻……知道他跟踪报道了一只聪慧如人的漂亮乌鸦,知道他报道了一个年轻姑娘丢失的黑猫。我从大学起就开始阅读加布里埃尔的所有文章,我还知道他工作的杂志社被并入了《苏维埃新闻》。”瓦列里停顿了一下,看向了阿列克谢,他说: “我一直都是你的读者,阿列克谢。” 正午的阳光被窗外高大的桦树裁剪得细碎,透过窗棂将斑驳的影子洒在瓦列里的书桌上。透亮明媚的阳光照在那本本让阿列克谢既感到陌生,又觉得熟悉的杂志上,照在阿列克谢过往阴郁的四年里。阿列克谢突然顿悟,瓦列里一直是他的一个影子,一个始终在有光的地方陪伴着他的影子,而当一切的光熄灭时,当他独自蜷缩在黑暗中创作时,那个影子就会彻底消失不见。瓦列里认识加布里埃尔,并且接受他的存在,但是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地接受伊戈尔·普拉霍弗。 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些杂志封面上显眼的刊名,它们都是瓦列里曾经说过的——可以被拿到太阳底下阅读的文章,它们足够安全。那一瞬间,阿列克谢产生了把眼前的杂志全部付之一炬的冲动,他突然为自己写过这些东西而感到羞愤和屈辱,为那个一直躲在他身体里不能见光的伊戈尔·普拉霍弗而感到忧伤。 阿列克谢很想大声告诉瓦列里,他只是加布里埃尔的读者,而不是他的读者。 那片刻闪过的复杂思绪像一只匍匐在他身体里苟延残喘的幼兽,阿列克谢只能察觉到它微弱的鼻息。他发觉自己尽管依旧敏感,却不再冲动也不再固执。他回过神来,冲瓦列里笑了一下。 “我饿了,我们吃饭吧。”阿列克谢说道。 他们坐在餐桌旁,面前是沾着果酱的白面包和奶油色的鱼汤,刚煮好的茶在一旁冒着热气,不锈钢勺偶尔碰撞在搪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们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份宁静,但都知道对方在悄悄怀念多年前在莫斯科游艇上的那个傍晚。 后来的很多天,阿列克谢都在和瓦列里保持联系。但他们只是在一起吃饭喝茶谈天,有时候也喝酒,或者一起在河边散步。他们都不急于确认自己在对方生活中的位置,假装那些秘而不宣的过往已经成为他们之间最牢固的纽带。
第17章 几个星期过后,阿列克谢将写好的新闻稿寄给了位于莫斯科的编辑部,这份稿件经过了奥列格的多重删改。没过多久,那个给予他这个机会的老编辑来电报表示,他对这篇文章十分满意,并恭喜阿列克谢通过了他们的考核,可以回到莫斯科准备就职。 阿列克谢一时不明白他们到底接纳的是他,还是只是那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文章。 1986年4月24日,阿列克谢买好了前往莫斯科的火车票,准备两天后离开普里皮亚季。 瓦列里是在阿列克谢临走的前一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阿列克谢在那天下午特地前往他的公寓里和他告别。一路上都是苹果花的香气,许多工人在街道上张灯结彩,准备即将到来的五一劳动节。高耸崭新的摩天轮屹立在即将开业的游乐场里,吸引了放学回家的孩子们的注意。街道两旁长方形的花坛里,五颜六色的玫瑰花正在盛放。 阿列克谢去商场买了一些食物和酒提到瓦列里的公寓。 “我明天就走了,回莫斯科。我成功获得这份新工作了。” 瓦列里看起来感到很意外,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明天下午走吗?” “明天早晨。” 瓦列里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我今天晚上和彼得一起值班,有一个很重要的安全测试在今晚进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凌晨我就能回来——我早上送你去车站。”他顿了一下,支吾着说道:“今年夏天我可以休一段时间的年假,我可以来莫斯科找你吗?” “当然欢迎。”阿列克谢笑道。也许我们还能再坐一次游轮,他在心里说。 在瓦列里家中吃过晚饭后阿列克谢就回去收拾行李了,不知为何,他总隐隐感到不安。 午夜的时候,阿列克谢毫无困意,他和父亲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喝酒聊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在椅子上昏昏欲睡。阿列克谢调低电视机的音量,他感到心烦意乱,索性随意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阿列克谢准备扶父亲到房间的床上,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接着是两声巨大的爆炸声。 “打雷了吗?阿列克谢,快去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起来。”父亲半梦半醒地说道。 阿列克谢走到阳台,他看到远处核电站的方向冒着橙红色的火光,火光里还有一条奇怪的蓝色光柱,浓浓的黑烟像一朵蘑菇云般升起。 “下雨了吗?”父亲问道。 “不,爸爸。”阿列克谢不知如何描述他看到的景象,一些居民和他一样闻声到阳台上查看,安静的居民楼里传来孩子尖锐的哭声。 “好像是切尔诺贝利镇里着火了。” 半个小时过后,数辆消防车和救护车在大街上呼啸着开向切尔诺贝利。父亲在房间里睡着了,阿列克谢心神不定地在客厅里徘徊,时不时望向远处升起的烟雾。他不知道瓦列里现在怎么样了,这看上去可不是普通的火灾。 由于实在太过疲倦,阿列克谢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他匆匆告别父亲,带着行李走去了瓦列里的公寓。一路上的景象非常正常,公交车依旧在运行,背着书包去上课的孩子们在街道上打闹。人们依旧在按部就班地生活,仿佛昨晚诡异的火光只是阿列克谢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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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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