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7/1986 17:56 —— 在巴黎的这段时间,阿列克谢尝试匿名给法国的一些报社投稿,但绝大部分稿件都被退回。没有媒体愿意相信匿名投稿的真实性。有时候阿列克谢会去凯瑟琳家里坐坐,用她家里的电视看看新闻。 七月中旬的一天,阿列克谢照常在报刊亭买最新的报纸,头版上的加粗字体转载了苏联中央政治局对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的调查和责任认定: “业已证实,该事故是由这座核电站值班人员的一系列严重违反反应堆操作规程的行为所引起的……缺乏责任感、玩忽职守的工作态度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上面还刊登了一个法国记者在基辅街头对一个老人的采访: “这些领着工资不干活还引来灾难的罪徒应该全部下地狱!”老人生气地说道。 阿列克谢感到浑身冰冷,他没有买那份报纸,落荒而逃般离开了报刊亭。 这几天来,阿列克谢总是失眠,他收不到任何来自苏联的消息,也不知道加林娜、瓦列里和父亲都怎么样了,他觉得自己是个落魄的逃兵,就这么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阿列克谢心里总是出现回国的念头,但也害怕要是就这么莽撞地回去,会让加林娜对他的帮助付之一炬。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在一个下午,门房敲响了他的房门。 “先生,楼下有您的电话。” “电话?” “来电的是个女士,说要找一个名叫阿列克谢的先生,我告诉他我们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客人。”门房紧接着补充,“他接着说他要找的那个阿列克谢是个有着金色卷发蓝眼睛的苏联人。” 阿列克谢立刻跟着他下楼,他拿起前台电话的听筒,里面传来凯瑟琳的声音。 “阿列克谢?你的父亲突然给我们发来了一条加急电报。”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的朋友瓦列里·沃尔科夫手术失败去世了,他的父亲联系他,希望你能来参加他的葬礼,他们决定把他葬在莫斯科。” 一瞬间,阿列克谢的大脑一片空白,并接着感到强烈的耳鸣,四周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起来,呼吸都变得艰难。他的第一反应是挂断电话,仿佛这样就能把这个消息抹去似的。 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立刻收拾好行李,退了房,在夜色中打了一辆去机场的出租车。 阿列克谢按照来时路,先是去了波兰,再从波兰入境乌克兰。 三天后,他回到了基辅。
第23章 很明显,克格勃一直都在默默跟踪阿列克谢的动态。在基辅火车站候车的时候,一群便衣警察目标明确地向他走来,把他带上了车。 阿列克谢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四周一片漆黑,审讯室里只有椅子桌子和冰冷的墙壁。那些押送他进来的人剥夺了他身上所有腰带、鞋带等可能帮助他自尽的物品。 “你被加林娜·沃尔科娃给骗了,她是个善于诱导的罪犯,我们理解你,当时作为一个刚出社会的大学生,难免脑袋一热,被煽动情绪。加林娜现在已经认罪了,你也只要把面前这张认罪声明签上字,就没什么大事了。你年轻,不懂事,我们会对你从宽处理的。” 每一个进来的审讯员都用类似的话术劝阿列克谢。 刺眼的强光照在桌上那份“认罪声明”上,上面加粗的“散布虚假信息”“破坏社会安定”几个字格外晃眼。 阿列克谢呆坐在椅子上,他不怀疑加林娜,他信任她,她不会签字的。他在想着瓦列里,想着他的身体很可能已经像彼得那般被放进棺材,埋在了某个无人看管的墓地里。他一想到这就忍不住掉眼泪,前来的审讯官以为他在害怕、在悔罪,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轮流着在他耳边劝告,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一个面孔都没记住。 后来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劝告变成了警告。审讯室的灯终日开着,光束直接照在他被固定住的椅子上,他们逼迫他进食以保存体力,不让他睡觉。他们提起了他的父亲,说他的父亲已经被暂停学校里的职务接受调查。 第三天的时候,阿列克谢一反之前固执的姿态,积极地说愿意签字,并给他们写一份认罪书。只是审讯室里光线太昏暗,他希望那些审讯员能帮他从他的行李里取一副眼镜出来。 拿到眼镜的那个晚上,趁审讯员轮班的空隙,阿列克谢把眼镜放在凳子脚下,把镜片压碎。他捡起一块看上去比较锋利的玻璃片,毫不犹豫地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一次、两次、三次……鲜血涌出,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身心已经完全麻木。他感到厌倦,眼前血淋淋的一片逐渐模糊起来。 —— 醒来的时候,阿列克谢看到面前是白花花的一片,身上某个地方钻心的疼。他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依旧在审讯室里,只是他们给他换了一个带着床的房间。他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被粗糙地包扎好了,血将雪白的绷带染红了一片。 一个身影出现在审讯室门口,那人跟门口的审讯员交涉了一会儿,那个审讯员把门打开,把审讯室让给了那个人。 阿列克谢揉了揉眼睛,那人走了过来,身影越来越清晰——那是鲍里斯·梅什科夫。 “好久不见,阿列克谢。哦不对,应该叫你伊戈尔·普拉霍弗。” “是你举报杂志社的吧?”阿列克谢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 “你们做了错事,罪有应得。”鲍里斯说,他皱着眉看向了阿列克谢的手腕,“你只需要认错、签字,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何要搞得如此复杂?阿列克谢,你不会还沉浸在做英雄的美梦里吧?” “只是因为切尔诺贝利的报道吗?” “你还记得毕业庆典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我让你小心行事。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悄悄关注着你,你从地下出版社发表的那些文章我全都读过,只不过我一直以为你会悔改,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就此收手。没想到你这么没有自知之明,还是一味地往禁区里爬。”鲍里斯摇了摇头,“我意识到是时候给你一个教训了。” “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情记录下来,这就是错事吗?鲍里斯,我们曾经一起完成学校作业,在街头做采访找可以报道的新闻素材的时候,可从不认为这是错的。” “你简直得寸进尺。” 阿列克谢冷笑了一声,他不再说话了。 “我在帮你,阿列克谢。你只需要诚心认罪、签字,我们对你的惩罚不会太重的,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父亲。” “帮我?”阿列克谢笑道,“你若真的想帮我,就留下你的腰带。” 鲍里斯惊怒交加地看着他,身体在微微发抖。“不要想着寻死,阿列克谢,你不会死的。死亡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美名,那些人只会在你的档案里写上‘精神不稳定’这几个字。” 他看阿列克谢没有丝毫回应,气急败坏地朝门口走去,“你好好想一想吧。” 门砰地关上了。 阿列克谢躺在黑暗中,他突然感到冷。原来是窗户没关严,凉风一阵阵地灌进来。他走了过去,用力推了推窗户——被锁死了。 他重新躺在了床上,看向了那把金属椅子。 外面嘈杂了一阵,两个审讯员走了进来,对他进行新一轮的盘问。没过多久,他们又走了。 阿列克谢走向那把椅子,他抬起它,用它的坚实的凳腿撞向了窗玻璃的一角,一次、两次、三次……玻璃哗的一声碎了一地。 风猛地灌了进来,原来外面在下雨。 阿列克谢往窗外看去,皎洁的月亮悬在空中,风中带着丁香花的味道。 身后传来了逐渐逼近的脚步声,阿列克谢站在椅子上,爬上了窗沿。 他记得和父母一起住在基辅的时候,母亲成天坐在书桌旁打字,父亲就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录音机里放着维索茨基的歌。他一个人经常感到无聊,就会站在客厅里高高的黑色椅子的边缘,模仿母亲书本里玩极限运动的人那样,把身子倾向前,张开双臂,想象自己即将飞跃在天地间。父亲总是在这个时候及时跑过来,鼓励他往下跳。 “我会接住你的,放心好了,阿廖沙。”他每次都是这么说,他也确实每次都把阿列克谢稳稳地接在怀中。 风吹着他的头发,他依稀听见有人在大喊着他的名字。 “阿列克谢!” 不是父亲的声音。 碎玻璃割破了他的手,阿列克谢扶着窗沿,慢慢地站了起来。雨丝拂过他的脸颊,他看到楼下是坚硬的水泥地。 他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身体倾向前。 他听见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她轻声唱着摇篮曲,那歌声逐渐清晰起来,把他卷入了童年的梦里。
第24章 约翰·哈里森今天起了个大早,沿着铺满落叶的街道一直走,来到了橡树湾大道第56号。 房子前面的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手提着一个洒水壶,正认真地给院子里的植物浇水。 约翰轻轻敲了两下门环,男人闻声转过身来,约翰看见他左臂的袖管空荡荡的。 “您是沃尔科夫先生吗?我是约翰·哈里森。” 男主人放下手中的洒水壶,走过来把院子的矮栅门打开。约翰注意到他呈现一种病态的消瘦,棕色的头发整齐地梳着。 “瓦列里·沃尔科夫。”瓦列里善意地笑了笑,轻轻用右臂拥抱了一下约翰。 瓦列里转身往别墅大门走去,约翰发现院子里的植物都被他照顾得很好,各色的花在太阳底下盛放着,绿油油的草坪也格外平整,足以看出屋子的主人对这个院子的上心。 大门打开后,约翰闻到了一股来自大自然的雪松的味道。瓦列里给约翰拖了一条凳子,还给他倒上了一杯咖啡。约翰观察到瓦列里的动作非常熟练,看上去他已经非常适应独臂的生活。 他们落座后,约翰从包里掏出笔记本、钢笔和录音笔,把它们整齐地摆在桌上。 “你当记者很久了吗?”瓦列里注视着约翰这一连贯的动作。 “是的,从大学毕业开始,到现在已经15年了。” 瓦列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这次采访是我十五年来第一次去了解另一个记者的生平经历。”约翰补充道。 瓦列里没有说话,看着桌上的那些物件。 “沃尔科夫先生,在正式采访前,我想问个问题。”约翰拿起本子和笔,“我听很多人说你已经很久不接受任何采访了,那为什么会答应我的采访请求呢?” “你和他们想要的不一样。”瓦列里回答,“人们总是迫切地希望从这些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口中听到任何可以写在新闻中的事实和定义,以此来帮助他们高效地在教科书上给这段历史打上简陋又呆板的标签。”瓦列里继续说道,“这就是我很久都不再接受记者采访的原因,哈里森先生。我已经不再能够讲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了,我的脑海中只留有一个个的故事,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知,而它们也在逐渐模糊,在慢慢地离我而去了。这就是我拥有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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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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