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到结果了, 是一种市面上没有销售过的精神类药物,估计是哪个医疗公司研究出来的废案, 不仅没有治疗效果,相反还会致幻,时间长了,精神失常甚至人格解离都说不准。你哥大概是和什么人做过交易, 才能搞来这么缺德的药。” 是沈辞。 傅声倏地停下脚步,握紧了手里的金属托盘——他在楼上研究程序时,裴野怕他饿,中间上来给他送过些吃的, 就是这个托盘端上来的。 他站在半拐角处,看不见楼下的场景。 过了一小会儿, 下面传来裴野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知道了。谢了, 沈老师。” 傅声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默默拿起托盘,光洁如新的金属表面亮如明镜。 他立起托盘,稍微调整了两下角度,很快, 两个身影倒映在托盘表面,两个人的表情因为光影的错落而有些模糊。 夜深了。楼下只有餐厅开着灯,暖光包裹着镜像中亦是楼下坐着的两人,唯独傅声一人浸在楼梯拐角的黑夜里,琥珀色的瞳孔幽深如古井。 “裴野,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想和你确认一下。” 傅声听到沈辞平静地问道。 紧接着传来裴野的轻笑:“怎么了沈老师,表情这么严肃,想问就问啊。” 映照出的画面里,沈辞模糊的面孔似有似无地动了动。 “你对你的组织恨之入骨,甚至不惜豁出命来推翻这一切,是为了傅声,对吗?” 沈辞问。画面里,裴野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笑道: “初衷当然是为了救声哥出来。不过一路走来,我们都经历过太多束手无策的时候了,普通人的不幸也好,身边同伴的不幸也好——” “所以,根本还是为了傅声,不是吗?” 裴野的笑凝固了。 沈辞轻轻吸了口气。画面里的青年慢慢起身,微微低下头,注视着座椅上陷入沉默的青年,沉下声线: “裴野,直到今天,新党明里暗里逮捕的民主派成员有多少,打着‘破坏宪政’罪名清洗掉的异类有多少,你我都看在眼里。我问这些只是想弄清楚,你究竟是和当初的我们一样想拯救更多人,亦或只是为了复仇,为了私心……” 裴野阖了阖眼,笑容未褪,只是眼神逐渐泛起犀利的冷光。 “傅声就不配在被拯救的行列里?”他冷笑着仰头回望,“我是人,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声哥当初救了我,我却辜负了他,如今我想为他挣一份生机,这份初衷有什么好拿出来探讨的么?” 他很少对沈辞展现出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然而对方浑然不觉裴野话里带刺似的,无动于衷道: “我当然知道他值得,也知道傅声是个好人。倒是你,明知道我想问什么,却一直在和我兜圈子,我不明白你在逃避什么。” 楼梯上方,傅声微微垂下眼帘,嘴角不知何时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笑。 裴野又一次沉默了,微微别开头。 沈辞的声音,忽的有种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不想面对,我替你说,”沈辞的语气有种平静至极的残忍,“傅声他是个政治犯,他是替亲军派杀过人的,赫赫有名的‘猫眼’——” 斯拉一声,椅子与地板剧烈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傅声身子微微一震,一掀眼皮,眼看着托盘上倒映出的裴野的身影,如伺猎的孤狼,一跃而起,俯身越过桌面拽住沈辞的衣领。 他肩膀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上下起伏着,嗓音透着沙哑的戾气: “那是他没得选!” 楼上楼下,顿时只剩下裴野粗重的呼吸声。 傅声握着托盘的手微微攥紧,不忍直视一般,阖上眼帘。 “……声哥的父亲年轻时,是立过二等功、受过上议院表彰的英雄模范,他十八岁入行的时候,特警局每天接到的都还是对抗暴徒、抓捕境外间谍的工作,”裴野咬牙切齿道,“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他愿意见到的吗,是他控制得了的吗?!” 他死死盯着沈辞,目光如炬:“你说要救民水火,可你见过傅声被新党迫害之前有多优秀多耀眼么?要不是为了实现理想抱负,声哥他早就正常考进大学,取得的成果不输你的计算机团队里任何一个顶尖工程师!他一个omega,无论在警官学校还是特警局,所有的成绩都是A+,连自修的刑侦和技侦的科目也全都是第一名……” “他在特警局七年就做到了干部首席,早就被当成部长接班人在培养,七年里唯一一次行动失败,还他.妈是因为老子十三岁那年把他的行动时间提前泄露给裴初那混账,才让他扑了个空!” 裴野的声音愈发颤抖:“可这些都被我亲手毁了,我有什么理由不为了他去对抗——” “说到底,你只是为了他。” 沈辞的声音一出,裴野的低吼戛然而止。 他们维持着各自的动作没动。裴野攥着沈辞衣领的拳头却微不可察地战栗起来。 良久,裴野哑着嗓子,苦笑出声。 “沈老师,”裴野笑完,舔了舔干涩的唇,眼底却翻涌起痛苦的浪,“我知道,到了这一步,留下来的人都是舍生取义的斗士、圣人,可我不是。我只想要一个人,不可以吗?” 沈辞居高临下地深望着他。 “我当然不会要求你舍弃七情六欲,更不会审判你加入我们的初心。”沈辞听起来冷静得可怕,尽管被勒住衣领,声线却如机器人一般毫无变化。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沈辞说,“如果有一天,民主派需要‘猫眼’死,你怎么办。” 裴野浑身一震,松开攥紧沈辞衣领的手。 他后退半步,看着沈辞,目光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没有一天是与你们对立的,”裴野的语气有些飘忽,像在喃喃地说梦话,“即使是过去这七年,他也没有害过一个民主派的人,他只是身不由己——” 金属托盘反射出的光影交织出裴野模糊的,摇晃的背影。终于,沈辞那张看不清五官的面孔,露出一个缓慢的,略带苦涩的微笑。 “看来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了,对吗。” 沈辞笑着,声音里却开裂一道无形的痕,悲伤顺着狭窄的缝隙倾漫而出,“裴野,你是我这辈子都不会背叛的挚友,可或许有一天,我们在这条路上也会分道扬镳。如果理念不同,道路的终点也一定会分岔的,不是吗。” 裴野终于稳住身形,重新抬起头,看着沈辞。 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二十八岁、染着叛逆红发的刚正青年,看上去却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胸怀天下的政治家。 或许沈辞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止是大大咧咧,不止是满腔热血,自始至终,只是他自己没意识到罢了。 黑暗中,傅声平静地睁开眼睛。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喉结微微滚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过了好久,傅声默默放下托盘,轻而慢地吸了口气,抬起眼: “裴警官?” 楼下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震,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读出了相同的、慌张的神色。 楼梯上的脚步愈发靠近,裴野忙诶了一声,嘴唇翁动,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下一秒,傅声出现在一楼的楼梯口,只见青年站定,抱着托盘,看着餐厅里站着的两个人,眨眨眼睛,有些不解地蹙眉: “你们在聊什么呢,怎么不坐下说。” 沈辞一时也怔住了。 纵然面对裴野时可以毫无负担地大谈傅声身为猫眼这层身份的遗留问题,可真的见到这个清俊出尘的omega本人,看到对方被新党折磨得身心破碎后的模样,他心里仍有些本能地于心不忍。 裴野似乎也因为刚刚的震撼,一向灵活的大脑此刻也运转不了了,磕绊道: “没什么……声哥,楼上的工作完事了吧?你,你来坐坐,我给你倒杯牛奶……” 他慌慌张张地把人拉过来,抓着傅声腕子的手都还抖着,一边还把人往远离沈辞的那边护了护,生怕对方会对傅声怎么样似的。 沈辞眼看裴野拉着人就往餐桌另一边走。擦身而过的一刻,傅声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并没有直视沈辞,却若有似无地垂着眸向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迅速挪开。 他蓦地怔了。 看着裴野拉着傅声在餐桌边坐下,沈辞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 “我们刚才在说,如果主席真要去国外避难,最后去拦截他的人,应该是谁。” 裴野拉开冰箱门的动作一顿,侧目看了沈辞一眼,又看看背对着他坐着的傅声,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继而笑道: “对,是说这个来着……” 他拿出一瓶牛奶,关上冰箱门,在傅声边上坐下,把瓶盖拧开。 “我说派二哥去最好,可沈老师觉着,二哥毕竟还是有通缉令在身,万一赶过去的路上先被军部拦下就遭了,咱们的行动不容许有任何差错嘛。”裴野把瓶子放在傅声面前,“刚放进去没多久,不凉。” 傅声安安静静坐着,望着玻璃瓶中倒映出自己的瞳孔,伸出手,瘦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微凉的瓶身。 他忽然轻声说道: “我可以。” 裴野温和的笑意凝结在唇边。沈辞微微一惊,皱着眉重复了一遍: “你说你可以?这怎么——” “沈先生是觉得我做不到吗?”傅声抬眼,目光直直地迎回去,“的确,现在我的身体状况确实不能支撑长久的作战,可论军用机场的内部构造,没人比我更熟悉,并且只要取下脚上的定位器,新党第一时间根本没有反制我的措施。单独的一次刺杀行动,目标还是他们的主席……” 傅声忽然短促而无声地扬起唇角,笑了一下。 “易如反掌。” 青年轻轻道。 裴野有些急了,一把拉开椅子在傅声身旁坐下,刚要说话,傅声阖了阖眼: “我是最好的人选,你清楚的。” 未道出口的话,堵在唇畔。 裴野忽然有些窘迫而绝望地发觉,傅声的话是对的。 尽管危险,尽管虚弱,可傅声从不是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即便折断双翼,他依然是猫眼,曾经令亲军派引以为傲的那把精准残酷的手术刀。 他转过头,头一次向沈辞投去有些求助的目光,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些说服傅声的希望。可惜沈辞脸上的神情与他一样,惊讶之下,是无言以对的沉默。 傅声见没人说话,端起玻璃瓶,咽下一口牛奶,喉结微动。 良久,裴野听见沈辞干笑了一声: “也是,不管怎么说,成功之后都是要还你自由的……只是你务必要注意安全,严格按照计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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