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初低着头,付关山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是所有父母都值得你奉献的,”付关山说,“爸妈不爱你,那又怎么样?你这么优秀,自己一个人活得更好。” “你说得轻巧。”孟初低声说。 付关山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父母不好,就脱离原生家庭,朋友背叛,就断绝关系,爱人劈腿,就潇洒地转身离开,因为他们配不上你,”孟初说,“事没到自己头上……顺嘴一说当然容易。” 付关山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具有攻击性。 “我费尽心思,只能让他关心我一会儿,那又怎么样?”孟初说,“我没什么朋友,也没有真正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和我一直有联系的,和我一起过年的,会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参与我的人生的,就只有他和孟寄宁,我想讨他欢心,想听他夸我,不可以吗?” “这是什么话,”付关山说,“你还有我啊!” “那谁……”说到这里,孟初的话音戛然而止。 车内陷入了静默。 付关山明白了,很清楚地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 “你不相信我,”他说,“你从心底就不相信我,你觉得我总有一天会离开。”
第27章 秘密 秘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内存的东西。<例句:信息时代,最大的秘密,就在浏览器和AI聊天记录中。> 这场试车之旅最终不欢而散。 长久的沉默后,付关山把车开回小区,一路上车内只有静寂。 翌日,等孟初醒来,次卧的人已经消失了,同时失踪的还有那个硕大的行李箱。桌上留了一张便签:我去赶路演了。 孟初站在客厅门口,发了一会儿呆。 过去一周,付关山特意强调了好几次回程时间,明晃晃地暗示,想让孟初送他去机场。 他记得付关山订的是下午的航班,改签了吗? 孟初低下头。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走到厨房,开火,烧水,从冷冻层里拿出速冻水饺。冷硬面皮在塑料格里摇晃,凉意从指腹传来,他忽然感到难言的落寞。 他又回到原来的生活了。 虽然他潜意识里认为,这一天总会到来,但他没想到会这么痛苦。 吃完早饭,来到工位,他打开手机,没有新消息。 他查了一下航班,如果订了最早的机票,现在应该在飞机上吧。 他在打字框里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他应该说什么呢? 他们是为买车的事吵起来的,但他知道根源不在那,要命的是最后一句话。他要向对方表决心吗?表明他会永远相信他,相信这段婚姻? 可是,就算他演技足够好,付关山现在还会相信他吗?毕竟他自己不相信。 要不,忽略那场争吵,像以往一样闲聊? 这样显得没心没肺,可能会火上浇油。 他颓丧地把脸埋进手里。 过去一直是付关山负责找话题、破冰,对方做得如此自然的事,到他这里,就成了需要反复咀嚼、千难万难的困境。 他拿开手,望了眼时间。付关山该下飞机了吧? 对方会给他发一条报平安的消息吗? 如果发的话,至少,他能确定对方还愿意跟他说话,他就有顺势往下聊的勇气。 但直到中午,对面也没有消息。期间,拜学院群所赐,手机多次震动,害得他每隔几分钟就要抓起来,然后放下。 中午,走去食堂的路上,他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贴着手机,以防错过新消息。 吃饭时,他也把屏幕放到眼皮底下。 然而,置顶联系人还是一片寂静。 他一向对餐食没有要求,今天食堂的午饭却味同嚼蜡。 原来他不是不挑食,只是没人给他挑食的机会。 他勉强把胃塞满,拿起手机,点进对话框。今天上午,有个老师错把家庭群里的消息发到学院群了,真的很好笑。如果在上周,他肯定会跟付关山说的。 现在,他却盯着对话框。 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可以分享一点一滴的人,没有愿意为他调整口味的人,没有用磅礴欢乐的气势逗他笑的人。面前又是无休无止的会议、画饼充饥的领导、繁重无用的杂活。 他放下筷子,感到无边的落寞。 那个人说要帮他养成坦然接受好意的习惯,是的,这是件好事。 可是,如果他养成了,那个给他好意的人却走了,他怎么办? 这不就是他最害怕的事吗? 短短三周,这场梦只做了短短三周,梦醒,他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难以想象,如果持续一年、两年、更久的时间,破灭的一刻,他会怎样崩溃。 早上一醒来,他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跟付关山吵架?为什么要质疑?为什么要反驳? 他从来没跟人吵过架,从来没当面批判别人的观点,第一次吵,就选择了他喜欢的人? 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付关山说那些话,是想维护他,是为他着想。他说声谢谢就完了,争什么对错?要是不争,也不至于话赶话,把对方气跑了。 他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 带着失魂落魄的神情,他迅速处理完堆积的邮件,批改好作业,线上解决了学生的问题,然后乘车去了高铁站。 吵架归吵架,有件事还是要做。 他来到医院时,正好是晚饭时间,拉开病房门,里面的人见到他,显然很惊讶。 “小孟?”付兰英支着胳膊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孟初走过来,帮着摇起了病床:“您不是要手术吗?我来看看。” “哎呀,你怎么知道的?”付兰英开始怀疑自己,“我那次打电话的时候说漏嘴了?” “没有,”孟初替她澄清了一下,“是声音。” 付关山把电话递给他的时候,他听到了背景里,滚轮一路远去的声音。不久前,他刚在另一家医院里,听到了相似的声音——担架声。 “我问了付老师,她把医院和病房号告诉我了。” “老大不小了,连个秘密都守不住。”付兰英嫌弃地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关山呢?他也知道了?” “我还没告诉他,”孟初说,“我想阿姨既然没说,可能不想让他知道……” “太好了,”付兰英松了口气,“你别跟他说,他一向大惊小怪的,听到了肯定要跑过来。” “他紧张您不是很好吗?我觉得手术的事还是告诉他……” 付兰英看了他一会儿,平板地说:“……痔疮手术而已。” 孟初露出不赞同的神情。痔疮手术也是手术,闹到进手术室,说明痔疮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 付兰英啧了一声,年轻人就是爱大惊小怪。“他不是正在搞什么路演吗?总不至于为了陪我切痔疮,把人家给鸽了吧。干脆别说,反正我有护工陪着,不碍事。” “长辈生病了,儿女不在身边怎么行呢?”孟初说,“他知道了会很内疚的。”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嘛。反正等伤口好了,我不就跟没事人一样了?”付兰英说,“你们工作忙,顾好你们这个小家就可以了。” 付家共存着开明与传统。当初,付兰英支持他去横店圆自己的演员梦。现在,她固执地认为,小病小痛应该瞒着子女,这是做父母的为他们着想。 孟初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因为坐着不舒服,付兰英又让他把床摇了下去。 “听关山说,你们去买车了?”付兰英问,“看中了哪辆?” 这正好击中了孟初的心事。他模糊地说:“还没定呢。” 付兰英仔细地研究他的表情:“你看中了比较贵的,他要帮你付钱?你们因为这个吵起来了?” 这个猜测半对半错,孟初默认了。 “唉,”付兰英说,“你别介意,这是他的老毛病了。” 孟初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给别人钱?” “就我知道的,二表姨做生意、三堂舅做手术、朋友圈白血病捐款……” 列表越来越长,孟初的眼睛越瞪越大。 “这……”孟初被数额吓得心跳骤停,“他送出去这么多钱?” “只要有难处,来找他求救,他肯定答应,”付兰英叹了口气,“说好听点叫急公好义,难听点叫人傻钱多。” 孟初想起了厨房的那通电话。看起来,付关山在亲友里,是个有求必应的角色。 传统家族关系里,有个特别有出息的孩子,大家自然而然会把他当成靠山。在付家,这个靠山很明显就是付关山。 亲戚之间关系好,常走动,与之相连的就是利益捆绑。出事了,自然也要帮助、扶持。 小时候那些照顾、礼物是真的,长大了那些依靠、攀扯也是真的。 孟初不知该作何评价,只能说:“他也是热心。” “是吗?”付兰英说,“早几年,他在车站碰到一个男人,那人说自己钱包落车上,没法回老家见母亲最后一面。他给人家转了五百。” 孟初无语了。 “我一直希望有个人能拉住他,”付兰英的眼神满是希冀,“他不能老这么下去。” 孟初没想到话头转到了自己身上。 但是阿姨,您儿子需要的可能不是老婆,是国家反诈APP。 再说,他觉得自己难当重任。 别说管好付关山给别人送钱,他甚至没法管好自己给别人送钱。 “我……他不一定听我的,”孟初说,“我说话肯定没有阿姨管用。” “我的话他要是能听,至于搞成今天这个样子吗?”付兰英顿了顿,语气忽然弱了下来,孟初还是第一次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再说……我是最没立场管这件事的。” 她的目光飘向远处。 “他变成今天这样,都是我的错。” 孟初在惊讶之余,有些困惑。 他原以为,付关山和母亲的关系堪称典范,但听这语气,他们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过去。 还有,什么叫“今天这样”?付关山从职业成就,到人品性格,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用这种说法,仿佛他有重大缺陷似的。 “怎么这么说呢?阿姨明明把他教育得很好。” 付兰英笑了笑,神情有些落寞。“是吗?”她说,“谢谢你。但是……我还是觉得,他没从12岁的那条河边走出来。” 孟初皱了皱眉,忽然,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他猛地站起来。 天哪,他居然一直没看出来。 回过头看,一切是如此明显,如此有迹可循。 付兰英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惊诧地盯着他。 “阿姨,”他脑子里千头万绪,语气飘忽,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你见过一本词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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