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上,老师又开始说些他听不懂的东西。相比于应用题,看信似乎更轻松一些。他偷偷打开信封,把信纸摊开,夹在课本里。 仍然是工整的字迹。 前半部分又在炫耀。看样子,人家不但把他捐的书都读完了,还学会了去学校图书室借书、去书店蹭书等不用花钱就可以看书的方式。 书这玩意儿有那么好看吗?还要付出跟打电玩同等的精力! 他抿起嘴,接着往下读。 看样子,人家数学学得一点不费力,江宁小学在周六开了免费的奥数兴趣班。周六!大好光阴!那人居然跑去研究甲乙两车如何相遇! 满纸的学习勋章,看得他黯然神伤。 不过,紧接着,一句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我也觉得当大明星很好。 他挺直了背。 ——大家都知道,明星很受欢迎。但是,我知道,明星也是需要勇气的。站在台上,接受所有人的目光、批评和要求,这种勇气不是谁都有的。 他频频点头。 ——不过,你说当明星就不用学习,好像不是这样。 他瞳孔地震。 ——我在月刊上读到一篇文章,介绍了一位很有名的影星。他们也是有很多影视理论课的,还要读很多书。 他绝望了。什么?当演员也要读书?!他看200字以上的文章就会睡着! 接下来的半天,窗外一片阴霾,他满脸愁苦。 回到家,他伤心地回了信。书,他是看不下去的,不像他弟弟,妈妈带他们去市中心玩,时常就把仲文齐放在新华书店,自己去购物,回来时,仲文齐就把一本书看完了。跟亲戚朋友聊天,爸爸每次都会拿这件事出来说。 本来,谈及弟弟是为了作对比,但写到这里,文字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相比于他,爸爸更喜欢弟弟。同样是做梦,弟弟的梦就比他高级。同样是买乐高,弟弟就是有探索欲望,他就是爱玩。同样是摆弄小动物,弟弟养蝌蚪就是研究青蛙生长过程,他养蜗牛就是荼毒家里的花草。妈妈……妈妈虽然爱他,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学好功课,跟弟弟一样。 这些事,他憋在心里很久了,找不到地方说。在学校,他不能跟同学说他妒忌弟弟,显得他不酷。在家里,爸爸就不说了,妈妈呢,肯定得一碗水端平。 但是这个千里之外的人,和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他不用担心,对方会告诉他认识的人,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活会受到影响。 这么一想,有个笔友还挺好的。 他开始期盼回信了。 在下一本捐赠月刊到来之际,他收到了那个简单的信封。 回信结构还是跟从前一样,先是叙述了一下近况。看来,对方在速算比赛里二连冠了,而且考试还考了110分——10分是附加题。 居然有人能做到附加题?! 他撇了撇嘴,往下看。 ——我想,如果你看不下去书,我有个办法。 他来了兴致。这能有什么办法? ——听说市里的图书馆很大,应该有影视方面的书,我可以去借两本回来,看完之后,再讲给你听。 让一个比他小的孩子,看他也看不懂的书,回来教他,简直丢人。但他觉得这方法很好。 最后,对方又写道:觉得爸爸更喜欢弟弟,你一定很难过。但是,我想,他只是还没发现你的优点。你给了我很多书,还给我写了很长的回信。班上的其他同学,都没有收到第二次回信,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看着看着咧开了嘴,龇出一口白牙。 “仲文越!”老师用教鞭敲敲黑板,“翻译一下课文里这句话!” 他猛地站起来,像被一棒槌敲蒙了。high……high是啥意思来着? 他开始时不时跑办公室,问班主任有没有感谢信。 班主任无语地望着他:“仲文越,你好歹拿两个问题问问呢?” 于是,他夹着教科书去办公室。 老师耐心地解答了他上个学期就该理解的问题,然后把回信给他。 他回教室的轻快脚步,好像下一节是体育课。 他小心把信封拆开,读起信来。他居然把宝贵的课间花在这上面,谁看了不说一声奇迹呢? 开篇又是奖状陈列。对方因为重感冒,一个星期没去学校,所以没及时给他回信。对方以为这会影响到期末考试成绩,没想到,唉,还是第一。感情缺课根本就不会有影响,白担心了。 他翻了个白眼。确实,他身体健壮,一天病假没请过,考试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接下来,重点来了。生病期间,对方研读了借回来的几本书,觉得每一章的重点就集中在几个专业名词上面,所以,对方决定,每次给他讲几个词,这样字数不多,他能记住,也不会看到睡着。 就像词典一样。 他不喜欢词典,查起来麻烦得要死。不过,如果这些词是跟演戏有关的,那他愿意读。 “情绪记忆,”他一字一句读出声来,“每一件事都会引起相应的情绪,事情也许会忘,但这种情绪会保存在记忆里。在演一个场景的时候,可以回想相似的经历,这时候,相应的情绪、情感就会出现……” “仲文越!”后桌拍了他一下,“踢球去啊!” 他抖了抖肩膀:“别烦,我学习呢。” “啥玩意儿?” 他长叹了一口气:“演戏好难啊。” 后桌望着他,心想哪里难了,这人演好学生这种反差角色,也是手到擒来。 当天放学,他去学校对面的文具店,千挑万选,买了一本巴掌大的便签本,还特地新挑了两支笔。 朋友说“差生文具多”,被他剜了一眼。 回到家,他把信铺在书桌上,一笔一划,把新词抄在了便签本上,然后,在封面写下:影视及文艺剧作词典。 这个文绉绉的名字是对方起的,因为从图书馆借来的那本书叫《影视及文艺剧作漫谈》。 写完,他举起来,放在台灯下欣赏,觉得自己十分认真,十分有文化。 通信就这样持续了下去。每次流程都差不多,他会聊聊日常,抱怨自己受到的委屈——主要是父亲对弟弟的偏爱。而对方会安慰他,然后叙述自己最近的小成就,再说些剧作相关的知识。 便签本一页页翻过,渐渐地,他积攒了许多词汇。 直到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事件发生后,通信戛然而止。 他从林城搬走,换了新学校,新环境,新名字,切断了和过去的联系。唯一带走的童年遗迹,就是那本词典。 还差一页,他就要写满了。 他的脑子实在不灵光,直到很多年后,他才逐渐意识到,那本词典意味着什么。 在那样一个交通还不便捷的年代,一个没有钱买书的乡镇小学的学生,是怎样辗转去市中心的图书馆,是怎样学会如何找书、借书,又怎样踏过漫长的车程还回去。 而那本写给大人看的《影视及文艺剧作漫谈》,对一个孩子是怎样艰深难懂。需要坐在台灯下,翻阅多少次词典,去查那些读音都未必认得全的词汇,一个一个弄明白,再去讲给他听。 在他浑浑噩噩度过的童年里,有一个孩子,把他随手写下的几句“梦想”看得那样珍贵,甚至比他本人还要重视,只因他是他唯一的朋友。 后来,他找到了当年的捐赠机构,知道了那个孩子的名字和监护人信息。 不过,他毕竟很忙,茫茫人海,也无处去找。 直到有一天,电影来林城取景,他想起久疏问候的小姨,决定去学校探望一下。 姊妹感情虽然好,但毕竟各有工作、家庭,不常见面。他这个隔辈的就更少接触了,进了校园,不知道办公室怎么走。 虽然最终找到了,问路的人却让他愤愤不平。 “刚才那人谁啊,”他一腔怨恨地问小姨,“你新招的学生?” “是新来的老师,”付燕平百忙之中赏了他一眼,“别在我文件柜上凹造型。” “老师?他几岁?” 她站起身,把他驱赶开,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专著:“你说孟初?应该比你小。” 她快速翻着书,想找到查阅的内容,没注意到他的愕然。 “他是哪里人?” “嗯?”付燕平反应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江宁……” “你看得到他的档案吗?” “什么?” “人事档案,你能查到吗?” “你要干嘛?” 付关山的声音反常地严肃,付燕平有些吓到了。最终,她还是打电话给人事,问了些信息。 她转告付关山,对方全程低着头,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付燕平说请进,孟初走进来。 好像项目又出了点问题,有厂商把零件的功率标错了,现在成品达不到公路管理局的要求。他们讨论了一会儿,付燕平问孟初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管是因为什么,自家外甥对这位新老师特别注意,那不妨多创造一些机会。 孟初局促不安,又怕和生人一起吃饭,又怕拒绝大老板的邀请,最终还是答应了。 不过,整顿饭,孟初只回答了付燕平几个问题,其他时间,他都顾着吃饭,跟付关山毫无眼神交流。 而付关山似乎全程关注着他,越到后面,眉头皱得越深。 付燕平对此幸灾乐祸。 吃完饭,孟初跟他们道别,付燕平说要带付关山在学校里走走。 “碰壁了吧,”付燕平走在新铺的塑胶跑道上,感慨道,“也是有人受得了你那‘锐不可当’的魅力的。” 付关山沉默了很久,付燕平想再调侃两句,他忽然说:“他为什么不开心?” 付燕平有些奇怪:“啊?” “他这样的高材生,又找到了这么体面的工作,”付关山说,“可是,他看起来很不开心。” 付燕平茫然起来。 “他从小成绩就那么好,每次都是第一,年年都拿奖状,他的人生应该很顺利啊。” “人家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付关山半边脸埋在黑暗中,像是没听到她的话,眼神仍是疑惑不解。 “为什么呢……”他喃喃自语,“信里的他,一直过得很好啊。”
第30章 昙花 孟初坐在病房外,望着手机屏幕里,付兰英发给他的照片。 便签本的纸页已经泛黄,但封面平整、光滑,主人显然是细心保存的。 他伸出手,轻轻点在封面的字迹上。一笔一划都凹进去了,写得很用力,很认真,但最终成果还是潦草得可笑。 一滴泪落下来,打在手指旁边。屏幕上的字迹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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