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杯波本。” 齐椋从酒瓶上看见对方的倒影——托着腮,朝他微笑,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齐椋放上酒杯,往里注入酒液。孟寄宁望着的不是酒杯,而是他的手。 倒到一半,孟寄宁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齐椋放下酒瓶,淡淡地说:“没兴趣。” 孟寄宁耷拉下眼皮,叹了口气,神情沮丧:“我还以为找到一起喂猫的人了。” 齐椋瞥了他一眼:“喝醉之后的事,你倒记得挺清楚。” 孟寄宁拿起酒杯,端详一番,一饮而尽。 “其实我酒量非常好。”他说。 齐椋盯着他,他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眼神清明,毫无醉意。 齐椋心里闪过的不知是恼怒还是悸动。“为什么盯上我了?”他问,“昨天那个人记不住号码?” 听到这句话,孟寄宁脸上闪过一丝了然,这一瞬间的神情让齐椋追悔莫及,可他已经说出口了。 “他不用记,”孟寄宁说,“他是我哥哥。” 齐椋在心里提醒自己:这跟我没关系。 “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顿饭吧。”孟寄宁说。 “没空。” “那你白天做什么?” “有另外的工作。” “周末呢?周末也不休息?” “不休息。” “连轴转?”孟寄宁倒吸一口凉气,“你一天能睡几个小时?” 说实话,齐椋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睡饱觉是什么时候了。睁眼就是无尽的疲乏与困倦,即使在睡眠里,美梦也没来找过他。 他真的太累了,累到不想分出心思给另外一个人。即便是现在,仅仅是有时,孟寄宁的脸,孟寄宁说过的话,在他脑中一晃而过,他就觉得精疲力竭。 他不适合约会,最好连感情都不要有。 “不关你的事。”他说。 孟寄宁蹙起眉,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白天一般在哪工作?” 齐椋警惕地望了他一眼。 “不管忙成什么样,中午总是要吃饭的吧,”孟寄宁说,“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吃。” “不用了。” 孟寄宁注视着他:“这不是约会。” 齐椋皱了皱眉。 “是约饭,”孟寄宁说,“我喜欢和别人一起吃饭,人多吃得香。平常还好,周末了,大家都出来聚餐,朋友圈到处都是合照,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太寂寞了。” “你没有其他朋友吗?” “以前有,现在没了,”孟寄宁的眼神有些落寞,“我想大概也不是真朋友。” 他可怜巴巴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齐椋在心中提醒自己,就像那天晚上的醉态一样。 “辞职之后,一部分把我拉黑了,另一部分在装死,”孟寄宁说,“如果你周末中午有空,能陪我吃一顿……” 他用乞求的眼神望着齐椋。 在咬断自己的舌头之前,齐椋开口说:“友谊路和长青路交汇的地方,有个中石化加油站。” 孟寄宁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在这样的眼神攻势下,齐椋没法不继续说下去:“我一般把拖车停在那里,如果不在,那就是接到单子了。” 孟寄宁笑了:“那我12点左右去找你。” 即便花了全部自制力,齐椋也没能停止想起孟寄宁,想着他会来和他吃午餐。 可恶的是,12点前,新来了一单,一辆撞上绿化带的奥迪。车主坐在副驾驶上,骂骂咧咧,唠唠叨叨,齐椋发觉自己完全没听进去。 更恐怖的是,对方选了一个距离较远的修车厂,他竟然心怀不满。 紧赶慢赶回来,也将近1点了。 他在加油站旁边停下,仔细把附近的车辆和行人搜索了一遍。不在。 大概是等不及,先走了。 孟寄宁没来干扰他,甚至,可能因为这件事,从此退出他的生活,他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无论现在心头涌起的感情是什么,都与愉快无关。 他拉下手刹,准备去附近吃点什么。平常他会自己带点干粮,因为孟寄宁说要来,今天他什么都没带。 他刚刚解开安全带,车窗响了。 往外看,孟寄宁朝他招手,晃了晃赛百味的外带盒。 他不知道,那一瞬间,他露出了怎样动容的神情,以至于孟寄宁都愣了愣,只是他没有发现。 他打开车锁,孟寄宁爬上副驾驶,左顾右盼的神情和那位哥哥很像。 “你要厚切牛排还是金枪鱼?”孟寄宁问他。 “牛排。” 孟寄宁把三明治递给他,他拿过来咬了一口。之前没吃过赛百味,尝起来有点寡淡。 “我想你大概很忙,”孟寄宁说,“看你不在,就买了午餐带过来,这样有新单子,你就能随时出发了。”他歪过脑袋,朝他笑了笑,“到时候,把我赶下车就行。” 他嘴角沾了一点蛋黄酱,齐椋从外卖袋里拿出餐巾纸,递给他,指了指脸上。 孟寄宁露出迷惑的眼神,随即朝驾驶座凑过来。齐椋猛地往后挪了挪。 他在很近的位置停下,往后视镜里照了照。“哦,”他说,“在这里。” 齐椋看着他把嘴角擦干净。整件事体贴得让人恼怒。 “这一份多少钱?”他说,“我转给你。” “不用了。” “我不需要你请客。” “这是为了我,”孟寄宁回到自己的位置,“为了下次吃饭的时候让你请我。” 齐椋盯着孟寄宁,他从容吃饭的样子也让人生气:“你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喜欢你,是不是?” 孟寄宁望了他一眼,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赤裸裸地看穿了。 “你缠着我干什么?”齐椋硬着头皮往下说,“我让你感觉到新奇吗?” 过了很久,孟寄宁才开口,声音并不受伤,而是一种怅惘:“你怎么会这么想?” 齐椋沉默有顷,问:“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私募,就是帮有钱人做投资的。” “听起来很赚钱。” “是很赚,”孟寄宁说,“每天闪花眼一样的零从手底下过,虽然不是你的。” 齐椋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你呢?”孟寄宁问,“一直在做酒保兼拖车司机吗?” “以前也在农贸市场做过货物分拣,在手机厂做过工人。”齐椋说。 这句话说出来的一瞬间,一条条生产线像丝带一样闪过。 那家工厂每天有二十万人上下班。早上6点,他就起床赶公交,到厂房门口排队,一道道条形白炽灯,照着密密麻麻的弯腰低头的脑袋。 流水线启动,他搬来两斤重的金属块,让机器铣料。管子不断流出乳白色的切削液,味道很冲,戴着口罩也能闻到,让人头晕脑胀。 整整九个小时,就是重复这无休无止的工序,离开生产线要打卡,每次上厕所只给五分钟时间。 按照规定,下午五点就该休息,但他总是加班,尤其是新机型上市前,下班音乐只是象征性地响一下,很快,生产线就会重新启动,所有人回到岗位上。 然而,没有加班费,他或许根本活不下来,工厂底薪只有1800。 有一年,工厂“十三连跳”,之后,所有窗户封死,厂房24小时不熄灯,通宵照明。 待了一年多,他开始恍惚,常常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不得不辞职,一方面是精神濒临崩溃,另一方面是,白天这样高强度干活,他很难在晚上继续第二份工作。 于是,他考了A类驾照,干起了拖车司机。在接单的间隙,他还可以放空一会儿,这是手机厂享受不到的福利。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齐椋说,“我不知道你是精英下凡,想体验穷人的生活,还是怎么样。别费功夫了,没什么值得好奇的。” 孟寄宁沉默良久,笑了笑。齐椋难得看见他落寞的神情。 “你对我误解很多啊。”孟寄宁说。 “什么?” “你觉得我很有钱?”孟寄宁说,“我们家是单亲家庭,我爸也是个工人。” 齐椋顿住了。 “而且,我从没觉得所有人都喜欢我,”他说,“我哥哥就不喜欢。” 齐椋沉默下来。以他们熟悉的程度,这话题有些交浅言深了。可是,对方这样剖白内心,他没法不给予回应。 “怎么会,”齐椋说,“他还来看你表演。” 孟寄宁笑了笑:“那是他人好而已。” 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还记得那个周末,孟初去学校上免费的奥数班,他在家无所事事,然后父亲对他说:“我们去商场逛逛吧。” 商场真是琳琅满目,有溜冰场,有蹦床,还有绳索连起来的小城堡。 父亲带他去了一家玩具店,问他想要什么。 他问:“那哥哥呢?” 父亲想了想,说:“家里的钱只够买一件。要是哥哥想玩,你给哥哥玩就好了。” 店里有最新的变形金刚、高达和奥特曼,每一件都令人心动。他挑了一个,带回家,然后——至今想起来,他仍然觉得自己无比愚蠢——真的这么跟哥哥说了:“你要是想玩,随时拿去玩哦。” 哥哥从他手里接过玩具,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微不可闻地说了句:“原来你们去玩具店了啊。” 随即,哥哥就把玩具还给他,说:“好的。” 但是,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没看到哥哥动过这个玩具。 他想,哥哥大概是不好意思。 于是,他干了件更为愚蠢的事。在某一天,他把玩具递给哥哥,轻松地说:“这个我已经不想玩啦,送给你吧。” 哥哥望了他一会儿,那神情他读不懂。犹豫了很久,哥哥伸出手,接了过来:“谢谢。” 然而,哥哥随即把它收起来了,仍然没有玩过它。 他想,大概是哥哥不喜欢这个玩具。下一次,他跟父亲说,要和哥哥一起逛商场。 去玩具店的时候,哥哥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这不就解决了。 在父亲的沉默中,他把哥哥拉到了店里,可是,哥哥看了一眼父亲的脸色,最终只说:“我其实不喜欢玩具的。” 他什么都没有买。 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完美的、五光十色的生活,给另一个人留下了多大阴影。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伤害已经造成,哪怕他努力弥补,也无法消弭那道裂痕。 “中学的时候,我拿自己的压岁钱买书、买零食送给他,”孟寄宁说,“可是……” 可是哥哥实在太聪明了,仅凭这些礼物,就能推断出来,长辈们给孟寄宁的红包金额,跟自己不一样。 “我担心过生日的时候,他会觉得有差距,就私底下跟爸说,反正家里紧张,干脆都不要过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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