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时间既快又慢,像有一块化开的肥皂在他的大脑里不断搅拌,拌出大大小小的浑浊泡沫。即将打完一袋吊水,他才恢复一些,看见坐在病床边的父母。 “妈咪,几点啦?”他问,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虚弱。 母亲摸摸他的脸,说:“十点多。”她的抚摸很轻,说话也轻,好像他是十分容易消散的魂灵,需要小心储存与对待。 玛丽敲开病房的门,拖着一个大行李箱,是她替父母理好的衣物。她过来看了看李善情,眼神充满担忧,而后将行李箱拖去了次卧。 护士又来了,替他擦药膏,她想替他换衣服。李善情坚持要自己换,护士便没有勉强他,大家都离开他的病房。 房里灯光是淡黄色,李善情尽量不去看手臂上的血痕,和身上的斑点,艰难地换好了病号服走出去。这应该是他已经过惯的人生,却每一次都觉得屈辱和煎熬。 好在打过吊针后,身体的不适已经退去许多。父母睡后,李善情躺在病床上有些辗转反侧,拿起手机,单手给同学回了几条消息,告诉他们自己明天又不能去学校的噩耗,接着就打开和庄叙的聊天界面。 昨晚才打过电话,答应李善情会回消息,今天庄叙却一句问候都没有发来。难道李善情不和庄叙聊天,庄叙就完全不会想找他吗? 其他所有人对李善情都是很关心,心疼他身体不好,欣赏他聪明,都很喜欢他,没有人像庄叙这样。 李善情觉得不服气。他本来就喜欢骚扰庄叙,现在又无聊,心灵也很脆弱,就开始打字:“我一天没有找你,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等了二十分钟,庄叙也没回,他只好关了灯,闭起眼睛,有点委屈地睡着了。 早晨六点,护士来替李善情擦药,把他弄醒了。八点和父母一起在客厅吃了早餐,父母就都去工作。 玛丽从家里过来陪他,稍稍埋怨了他几句。李善情哄了哄她,两人坐在起居沙发上看一部非常无聊的电视。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玛丽看着看着睡着了,睡得很香。李善情上午的吊水挂完之后,见她还是没醒,轻手轻脚给她盖了条毯子,就偷偷溜出去,去医院就诊楼和住院楼北侧的小花园里散步。 易英医院的花园非常小,其实没有花,只有一些树木,几条窄窄的步道,和几条长椅,上方是玻璃穹顶。 知道这花园的人不多,四周很安静,太阳可以直接从穹顶照进来,又能散步又有座位,很适合病人散心。以前住院时,李善情最喜欢的就是这里。 他慢悠悠走了几圈,坐在长椅上休息发呆,计算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回学校,想了一会儿,一名极瘦女士走了进来。 她看上去和李善情的母亲差不多大,长相莫名让他觉得眼熟,穿着一身黑色。大概没想到花园里还有人,她见到李善情,微微一愣。 “您好。”李善情很擅长讨长辈的喜欢,主动对她笑了一下。她也对李善情点点头,在对面的长椅上坐下,说:“不常有人来这个地方。” “对啊,”李善情附和,又道,“不过我是这个花园的常客,反正易英医院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这么巧啊,我也是。”她的笑容很淡,一笑起来,原本她身上浓郁的哀伤气质,忽而消解了了些,变得温柔。 也是这时候,李善情忽然之间想起来,他在有关维原生科的新闻里看到过她,她是庄博士的太太许元霜,庄叙的母亲。 “我来复查,”她告诉李善情,“你呢?” “急性荨麻疹,”李善情回答,“我身上有很多毛病,所以常常来这里住。”正盘算着要怎么如实告诉她,他已经认出她的身份,再顺势介绍自己的母亲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压着怒气的声音。 “李善情!” 庄叙不敢相信李善情居然会找到母亲复查的医院里来。 他平时不是一个容易产生激烈情绪的人,此刻看见李善情的侧脸,心情却已接近震怒——平时李善情不断发消息找他,他虽不喜欢,但看在李善情聪明、身体不好又是周女士的儿子的份上,并无所谓。 但接近他的母亲,这已远超庄叙能容忍的极限。 “你在这里干什么?”怕吓到母亲,庄叙极力克制自己的音量,快步朝他们走去,几乎想伸手把李善情从长椅上拽起来。 但李善情偏过头来看到他,像被他的目光吓得一愣,眼睛睁大,开口“啊”了一声,向后缩了缩,说:“不是的。” “你弄错了,”他虽然有些惊讶,声音却很镇定,轻轻地说,“我生病啦,在住院。” 他面对庄叙,有点费力地扯起衣袖,露出了左手的手臂。 李善情的右手手背一片青黄,还有针眼,左手臂细长,白皙的皮肤上布满红色的瘢痕,有几块颜色很深,像肿起来了。 庄叙才意识到的确是自己先入为主,误会了李善情,冷静下来,又发现他灰色的羊绒外套内,是浅蓝色亚麻质的病号服。 “你看,冤枉我了吧。我和你妈妈是偶然在这里碰到的,”李善情像是并没有生气,反而微微笑起来,“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哦。” 庄叙一顿,很少见得难以收场。多亏母亲在一旁好奇地插话:“庄叙,你们认识?” “阿姨,我是周书雪律师的儿子,叫李善情,”李善情十分积极,立刻笑眯眯地主动自我介绍,“我和庄叙是在我妈妈的律师事务所认识的,可能我对维原生科和SyncPulse太感兴趣了,老是给他发消息,他就嫌我烦吧。其实我刚才已经认出您了,就是还来不及说,庄叙就迫不及待跑来骂我了。” 母亲的眼神朝庄叙瞥了过来,庄叙没来得及说话,李善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他拿出来一看,脸色变了变,有些慌乱地对他们说:“糟糕,我家帮佣姐姐睡醒来找我了,我要回病房了。阿姨拜拜。” 说罢便快步往小花园的门口走去,钻进走廊深处。 花园里安静了,庄叙听母亲轻柔地问:“怎么没和我提过他?” “没什么好提的。” 庄叙简单地回答,没看她,伸手扶着母亲的手臂,也往玻璃门口走。 “还没见你这么生气过,”母亲又说,“我看这个孩子很可爱啊,又有礼貌。而且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你对他温和一点吧。” 庄叙懒得和母亲讲解李善情那种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性格,便点了点头,带她离开了医院。 送母亲回家后,庄叙下午有课,便去学校。 在从家里去学校的路上,他又十分少有地迟疑地考量了一阵子措辞,给李善情发了条信息:“抱歉,刚才我误会你了。” 聊天框的上一条,还是李善情发来的骚扰式信息。庄叙昨晚收到,都没点开,现在回想,李善情应该当时就已经在医院里了。 庄叙看着手机屏,发现自己仍旧不知道李善情在想什么。如果说李善情是单纯被家里惯坏的青少年,为什么有时一点小事可以大作文章,昨晚真的住院,却也没说自己生病。 李善情这次回复的比以前慢一些,字也少:“还以为你不会道歉呢。” 由于此人性格过于独特,庄叙认识他没几天,说过的话没多少几句,居然已经可以想到他的语调。嗓音沙哑,语速慢吞吞,把一句话拖得很长,怎么听都吊儿郎当。 或许仪态也可以想见,在椅子上东倒西歪,好像让李善情坐直了正正经经地和人说话,是要了他的命。 “祝你早日康复。”庄叙没有回应他的阴阳怪气。 “医生说还要住五天院观察。”下一条,李善情就恢复了活跃,对庄叙说:“我好想去学校啊!” 他又开始自说自话,庄叙不想回,但自己今天有错在先,直接不回大概不合适,先静置了。过了一会儿,李善情再次发来:“我现在右手正在打吊水,左手给你发消息,打字打得好累。” 庄叙是知道李善情想干什么,应当是住院住得太无聊,想像昨晚一样打电话。 然而他不理解李善情对自己纠缠的热衷究竟缘于何处,自然也不愿接茬,便说:“那就别发了。我也要去实验室。” 发完后,庄叙立刻感到实验室这三个字说得有点多余。 李善情也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怀疑,立刻说:“你讲得好详细,但是我在住院,不能去找你。下次吧好吗?” 庄叙发誓下次不会再和李善情多说半句,收起了手机。
第5章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当时的自己其实不讨厌来自李善情的消息? 庄叙记不清,或许不想记清。 父亲去世之后,庄叙与韩邈大约僵持了三个月。 他奔波于家、学校、公司、实验室以及周律师的律所之间,想要获取支持,想尽快毕业,想做的一切,都几乎难以立刻做到。因为父亲的庇荫消失,便陡然被推到台前,毫无缓冲地面对从前无需面对的现实社会。 不是在考一场答案唯一的考试,不是在拿一项够聪明、够努力就能拿到的奖,不是潜心到实验室做学术,也不是简单拿出成果,便可以结束。 多年后回想,庄叙大部分的感受是麻木和疲惫,只有和李善情相关的那些片段,竟才是轻松的。 很可能也是基于此,即使在和李善情的关系降至冰点,两人当面争执多次,吵得口不择言之后,庄叙也不愿亲口附和不熟悉李善情的人对他的批判。即使是周开齐。 最初庄叙和李善情交流增加的原因,是李善情虽然说话乱七八糟,却仍能将严肃的事做得很好。 十一月初的一天,李善情给庄叙发消息,说自己终于痊愈,可以去上课了,普天同庆。 但出门时,玛丽姐姐强迫他在校服里穿了三层,衬杉摸起来都鼓鼓囊囊的。同学怀疑他胖了。 今天大奖赛的选拔,可能会有结果,愿上苍保佑!玛丽已经为他烧过香。 不论庄叙有没有回复,他都可以自得其乐地发上五六七八条。 庄叙平时不是每条都不理会,不过那天确实没有空聊天。下午在周律师的事务所办公室里,他们得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周律师前阵子找了两名国际顶尖的笔迹鉴定专家,对韩邈提供的意向书作分析。专家传来鉴定结果,却称意向书的签字,确实是庄智诚所写。 事到如今,合适的做法是开始考虑与韩邈谈判和解,但周律师了解过庄叙父亲的生平,与庄叙一样,坚信他未曾签署,因此沉默片刻,又说自己有了另一种怀疑,需要找人去调查证实,请几位稍安勿躁。 回了车里,庄叙的小叔重重叹气:“这下完了!” 庄智忠为人一向较为悲观保守,还未上庭,便像已经落败,靠在椅背上怨声载道,过了一会儿,忽然正襟危坐,换了个角度,聊起职业经理人的人选来:“退一万步讲,就算要找职业经理人,也应该由股份最多的嫂子来选,怎么轮得到韩邈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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